第151章 简而言之,他变成了一个不伦不类的怪物。
——他有的时候会想,世界上真的存在着独一无二的灵魂吗?
换句话说,某个人究竟是何以成为某个人的呢……是因为包裹着那个叫做灵魂的东西的容器所承载的情感与记忆,还是灵魂本身?
又或者,只有两者兼备时,假设才能够成立。
脑子里偶尔会闪过这样的念头,毫无缘由地,像是在不曾察觉的时候,被打开脑袋,强行塞进去一样。
——否则,根本就无法解释,作为一只猫的自己为什么要思考这种东西。
明明对眼下的自己来说,寻找足够的食物填补肚子,或者找到一处适合长期落脚的地方,才是更加要紧的事情。
现实却是,他坐在四处漏风的一处破庙之中,在饥寒交迫境地中,默默叹气。
外头的雨下个不停,风吹进铺满灰尘的室内,将高处垂挂的厚厚蜘蛛网吹得左摇右晃。
连着几天的阴雨连绵,空气中潮湿的厉害,不仅湿而且冷,正应了那句一场秋雨一场凉。
“还是不行啊。”他兀自嘟囔着,丢开怎么都无法点燃的木条,颓然地往地上一躺,也不管那件还算干净的衣袍之上会不会沾得到处都是灰尘。
——反正都是偷的。
衣服是偷的,帽子也是偷的,他还一口气吞掉了村长家院子里晒着两捆鱼干。正他打算向另一边挂着的半只咸鸡下手时,村长回来了,连带着招呼来了村里几乎全部的青壮年。
然后,他就因为那些人的凶猛追赶,慌不择路地逃了不知多久,最终一头扎进附近深邃的密林之中。
原本还想着这次多半要栽在那群气势汹汹的村民手中,搞不好要被再扒上一次皮。
一想到那种生生被剥去皮肉的痛楚,他就发了疯一般地往前跑去,恨不得像以前一样四足并用——可是,死里逃生的他再次看向曾经被毛发和肉垫覆盖,长着能够收放自如的锋利爪子的前掌,看见的却是一双人类少年的手。
五指分明,指甲单薄,皮肤更是脆弱到轻轻一划就流出鲜血,留下伤口。
在变成这副模样的短短几天之中,这双手无论是手心手背都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
甚至就在刚才,还被木刺扎了一下。
……真疼啊,也是真弱啊。
他边想,边伸出舌头舔了舔正一点点往外渗血的指腹,然后尝到了说不上来的奇怪味道。其实不仅是血,所有东西的味道好像都变了。
水的味道,肉的味道,草叶的味道,都变得刺激起来。
还有就是颜色——他从前看见的血的颜色并不是现在这样的,那是更加暧昧昏沉的色彩,像是如今他所见的枯朽叶片。
可是那一天,当他在剧烈的痛楚中被某个声音唤醒,睁开眼睛的刹那,失焦的眼底冷不丁地就撞上了那种艳丽到不可思议的色彩。
大火中绽放的绮丽血色,一直向上延伸,直到他的视野被一张面孔所占据。
作为一只猫,他显然无从判断一个人类的长相算是好看或者难看,但他还是从那人弯起的嘴角判断出对方是在笑着的。
明明处在那样一片焦土之中,明明那个青年已经被雷电劈得只剩下半边身子,脸上竟然还笑得出来。现在回想起来,他只觉得头皮发麻,毕竟他光是手指扎进木刺都已经难受得要死。
更何况是那种的情况。
……那名青年那时应该知道自己就快死了吧。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对方才会在最后一刻来临之前,伸出手触摸了同样奄奄一息的他。带着鲜血和焦糊味道的抚摸,温暖无比,可惜只轻轻的一下,那人垂下的手掌就再也没有抬起。
他静静地等了好一会儿,犹豫片刻,勉强抬起头用鼻子蹭了蹭对方残留余温的掌心。
像是他曾经见过的一些豢养在人类身旁的同类所会做的那样,他向那人交付了最初也是最后的回应。
——他以为他们会死在一起。
一只被顽童扒皮丢弃的野猫,和一名渡劫失败死于雷霆之力的人类,同样形容凄惨,同样曝尸荒野。
说不上多好的结局,但至少就显得都没有那么的孤孤单单。
结果,自己却稀里糊涂地活了下来,然后变成了现在的这副鬼样子。
他好像变成了人类,又保留了自身的某些特征,比如眼睛,比如牙齿,耳朵和尾巴也还在原来的位置。
他既没有人类的常识和生存技能,也没有作为猫的敏捷和灵巧。
简而言之,他变成了一个不伦不类的怪物。
就像那群拿些木棍和铁锹的村民们在追赶他时,口中所高声叫嚷的那样。
奇怪的是,对着身为妖怪的他喊打喊杀、一副天不怕地不怕模样的村民们,锲而不舍地追了他那么久,眼看着就要大功告成,偏偏在密林前齐齐站住了脚步。
仿佛,他所踏入的这片林子中藏匿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他逃得匆忙没有注意,等到发觉那些人完全没有进林子的打算时,他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在林中的什么位置了。
……他迷路了。
在迷路的第三天,他在追赶一只麻雀时误打误撞地闯进了这个破庙。
很小的一个庙子,比村长家的院子大不了多少。
很久没有打扫的样子,供桌上空空荡荡,除了灰尘就是蛛网。
那只引他到此的麻雀也不见了踪影。
好像青天白日里做的一个梦。
但是无论如何,头上有一片屋瓦,至少可以不再淋雨,至于四壁漏风,也是可以忍耐的事情。
只有饥饿……
想了想,他最终还是放弃了生火,反正也是徒劳。
在随着饥寒涌起的困倦中,他闭上眼睛,在供桌底下蜷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还是一只猫的时候,他也常挨饿受冻,有的时候就靠着睡觉熬过去,不过那个时候,他至少还有皮毛傍身。
眼下披着偷来的衣服,即使裹成了一团,还是觉得浑身透凉。
竟不由地开始怀念起不久前那人掌心留下的温度。
半梦半醒间,竟真的感到自己的面颊似乎被什么碰了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