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一袭红纱
日暮西沉,屋子里的炉火烧的特别旺,黄桃勾了勾炭火,鼻尖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黑桃怀里抱着一盒糕饼,一开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也夹带进屋一股幽幽的花香。
黑桃刚在外面练了一个时辰梅花桩,浑身是汗,受不了这热,掀了帘子,伸手把糕饼递了进来,黄桃去接。
黑桃瞥了一眼塌上,简单问了三个字:“醒了没?”
黄桃摇摇头:“小公爷还没醒,这一夜说了许多梦话,又断断续续地咳嗽起来个没完,可叫他他也不答应,应该是伤的太重,人一直迷糊着。”
黑桃哦了一声,转身向外走。
黄桃追问:“你不进来么?”
黑桃摇头:“热。”
黄桃放下帘子,又往上撸了撸攀膊,露出一截白莲藕似的胳膊,自言自语道:“能不热么?又不让见风,可不跟女子坐月子似的。”
她回去又勾了几下炭火,又听得塌上的人在呢喃,听不清说的什么,好像在说什么豆沙,还不是红豆沙。
难不成是公子想吃红豆流沙包子了?
黄桃伏在榻边,侧耳过去仔细听,没想到十六郎哝哝地又说了许多话,突然皱起眉头,胸膛也强烈起伏:“不要...不要跳...不要!!!”
黄桃一惊,手里的食盒掉在地上,楠木的料子与地面相撞,啪嗒一声,十六郎从塌上猛然坐了起来:“不要!!!”
“小公爷!”黄桃这才反应过来,大声朝屋外喊:“小公爷醒了!小公爷醒了!”
人醒是醒了,可目光失神,两眼并不对焦,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显然是在梦里受到了什么惊吓。
梦里,阿诗弥穿着一身绝美红妆,站在无量阁最高层,前面是无垠无尽,璀璨的洛阳灯火,他的身体微微倾斜,罗裙随着风翻飞,像一只摇摇欲坠的火色蝴蝶。
而他自己,正提着衣衫,从楼梯慌张地往楼上跑,明明是近在咫尺的距离,可台阶一阶连着一阶,不知道为什么,怎么也跑不到,急的他眼泪快要掉下来。
“阿弥,等我,我来了!”
脚下的阶梯马上就要到头,只剩咫尺。
“十六。”阿诗弥回首,他微微仰着头,像在看很远处的人,两只不同颜色的瞳孔里,都装着一模一样的自己那慌张的身影。
十六郎突然觉得不对劲,大喊道:“你等我...等等我!”
阿诗弥摇了摇头:“来不及了,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这句话,变成两颗冰锥掉落在地上,脚下的台阶开始翻滚,莫名其妙地增多了一阶,两阶,三阶,无穷无尽......台阶瞬间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将自己落的很远很远。
阿诗弥面前的栏杆突然凭空消失,底下,繁华的洛阳城竟在一瞬间变得残破无比,到处都是硝烟,哀嚎,远处那雄伟的皇城,灯火璀璨的万象神宫坍塌成一片废墟,狼烟四起。
“永别了,十六,保重。”阿诗弥嘴角上扬,说出了最后一句诀别,随后,他转头纵身跃下。
他的身影顷刻间化作战火中燃烧最明亮的一簇光。
十六郎捂住耳朵,失声叫嚷:“不要...不可以...不要!!”
“小公爷...小公爷!您怎么了,您别吓奴婢啊。”
黄桃叫了半天,十六郎的两只眼睛才缓缓有了焦点,头也转向慢慢转向了她,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了家里。
愣了片刻后,十六郎神色变得突然慌张,两手抓住黄桃胳膊,问道:“我衣服呢?我衣服呢?”
黄桃被他摇的发髻都要散架了,也没搞清他要的是什么,疑惑道:“什么啊...什么衣服?”
十六郎:“就是我常穿的那件...就是,就是,我从无量阁回来的那件!”
黄桃思量片刻,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做了什么不应该做的事情,指着外面厨房的方向,声音越说越小:“那件...让我...给扔了...可能已经让他们当引子烧火了...”
十六郎听完怔了一下,挣扎着就要起身:“你怎么能...咳咳咳...随便...咳咳....扔了它。那里面有...咳咳咳...”
十六郎越是激动,咳嗽的越是厉害,黄桃以为衣服里面有什么重要的证据,竟被自己错手给扔了,又懊恼又后悔。
“公子你可不能动气啊。”黄桃语无伦次的说道,“我也不知道公子你出去办差糟了多大的罪,衣服上全都是血,后襟全都磨破了,胸口也戳出了好几个大窟窿...我心疼公子,一回来我就给您换了,我也不知道里面竟揣着重要的东西...我...呜呜呜呜...”
黄桃说着,先是带了哭腔,最后竟然嚎啕大哭起来:“你回来全身都是血,我好怕小公爷死了啊...我守在这,两天两夜都没合眼了...可我真的没想到我把您的东西给扔了啊...黄桃知错了,黄桃对不起您,请您责罚黄桃...呜呜呜呜....”
黄桃哭的惊天动地,十六郎心里也软了,不忍心再埋怨她,人呆呆地坐在被子里,轻轻叹了声,只说了句:“算了。”神情再次黯淡下来。
他这样,让黄桃更加不知所措,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抽泣:“小公爷...你...你别这样...你别吓我啊...小公爷...小公爷?”
十六郎似乎沉浸于某种情绪中,任黄桃再叫,也根本没有回应。
屋外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黑桃掀了帘子,探进头来:“醒了?”再看黄桃哭的鼻涕和着眼泪,疑惑道,“啊姐,怎么哭了。”
黄桃抽泣道:“我...我把小公爷衣服里面的东西给...给弄丢了...”
黑桃想了想,指着衣柜说道:“是不是一条红绸子?”
十六郎听了,猛然转过头来,没等黄桃去取,就光着脚下到地上,打开衣柜,里面果然挂着阿诗弥穿女装的时候勾在自己衣襟上的那条红色头纱。
黑桃道:“啊姐扔的时候,我顺手掏了各处的口袋,怕是什么重要东西,就收起来了。”
黄桃见东西找回来了,开心得极了,又是哭了:“太好了,我还以为让我丢了呢,没丢就好,没丢就好...”
十六郎双手抓着那条皱巴巴的头纱,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木板,将它捂在了胸口,又拿到眼前,反复看了又看,重复说着:
“没丢就好,没丢就好。”
就这样,十六郎魔怔似的重复说了七八遍,越说越没了尾音,良久,他脸上的笑容又渐渐凝固,甚至黯淡下去。
“头纱还在...人却没了...人没了。”
十六郎说着,仿佛只有说出来,才能明确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不是梦,是事实。
事实就是,人,真的没了。
而自己那半句话,还没有来的及...对他说出口。
十六郎把头埋在头纱里,肩膀开始颤抖,呜呜咽咽地啜泣起来。
黑桃看的不明所以,摇摇头,又掀开帘子出去了。
黄桃看着这一幕,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呆呆地立在原地,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刚才说的不是红豆沙,原来是红头纱,也不知道这头纱哪儿来的,该劝他些什么,只能看着他哭。
十六郎哭的声音很小,甚至有些悄无声息,黄桃知道,越是这样,就说明他的情绪越是难以控制。
黄桃不明所以,想了想,还是劝道:“小公爷,您别难过了,日子总的要过,明天天一亮,太阳还会继续升起来。”
“黄桃。”十六郎顿了一下,说道,“你记不记得我从你们尉迟大人府上得到的那匹金黄色的马?”
怎么又说起马来了?黄桃不解,还是点头应道:“记得,不就是现在滕王骑的那匹烈风么?”
“那年我十岁,在别人府上见到烈风之后,喜欢的不得了,站在马厩里和它呆了一整天,直到晚宴都结束了,阿娘拉我回家,我也不愿意走,后来阿娘拧不过我,就厚着脸皮向人家把马讨要了过来...”
黄桃接话道:“公子,奴婢怎么会不记得,那时候大夫人不仅向尉迟大人讨要了马,还讨要了我和黑桃给您做贴身奴婢。奴婢记得您极喜欢那匹马,不舍得让那马睡马厩,非要养在自己的院子里,除了吃饭,睡觉和念书,都要与它呆在一处,要不是大夫人拦着,您都快把马牵进房里了,后来夫人把马送了滕王,您当初还伤心的绝食了三日。”
十六郎:“纵使烈风再漂亮,我自己再喜欢,终究还是一匹马。但是,我曾经无数次问过我自己,如果它不只是一匹马,而是一个人呢?”
黄桃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马怎么会变成人。”
“如果有那么一个人,与我朝夕相处,就近在咫尺,我还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做,连喜欢都还没有来的及喜欢,却眼睁睁的让别人当着我的面,把他给抢走了,我就这样把他给丢了,我又该怎么办...”说着,十六郎的眼圈红了。
“谁?”黄桃着急死了,但是还是一头雾水,“公子,你快急死我了,说了这么半天,到底是谁丢了...”
“不是丢了...”十六郎两只手紧紧地抓住被子,垂下头,轻声说道:“是死了,他死了。”
无法原谅自己的懦弱,无法原谅自己的无能,“如果我能像裴戎一样,能够有力量阻止崔束和,这些事情就不会轻易发生...”十六郎将头埋在手中,轻轻啜泣。
“起码他...不会死去...”
“你们在说谁死了?”
十六郎突然全身一僵。
一阵清风过堂,门楣上的玉铃突然叮叮当当地响起来,门帘蓦地被掀开,从外面,翩翩飞进来了两只白色的蝴蝶。
飒飒踏踏的步声响起,惊得蝴蝶快速地飞过十六郎的眼前,十六郎缓缓转过躺的有些僵硬地脖颈,向门口望去,竟然不敢相信出现在自己眼前,那个说话的人。
那人端着一碗汤药,穿着青色半臂短衣,围着条原色麻布围裙,脸上还蹭着一抹木炭灰,有些困惑地站在门口,用他独特的,清脆的少年音笑着又问了一遍:
“你们刚才说谁死了?”
“阿...阿诗弥?!”十六郎瞪大了双眼,下意识地狠狠掐了下还蒙在被子里的手腕。
很疼,不是做梦!
“阿诗弥!”
十六郎从塌上冲了下来,在黑黄两桃惊讶地目光中,飞奔到了阿诗弥的跟前,一把搂住了他。
“哎哎哎?干什么呀,注意我的药,松手!快松手,都快撒了!!!”
十六郎顾不得什么汤药,一遍一遍重复道:“阿诗弥!阿诗弥...你,你没死...太好了,你没死,真的没死...”
“哎呀,我没事,你轻点,喂喂...啊啊啊,我要喘不过气了,放手!再不放手,老子就真的被你勒死了!!!!”
十六郎松开了他,但是两只手依旧停在他的两颊:“没死,你真的没死!太好了!我还以为...”
阿诗弥被他活生生的捏成了金鱼嘴,话都说不清楚了:“木死...钟得木屎...你放拍我!!!!”
十六郎这才舍得放开他,又不放心的绕着他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三圈,确认了这人果真是活人,而且完好无损,这才松了口气。
阿诗弥又数落他:“你这人真是,连鞋都不穿,不知道自己怕寒不能着凉么。”
十六郎这才觉得脚底下凉凉的,但是他觉得心里暖热的很,便也不在乎,紧张地问道:“外面看起来没什么事,你没受什么内伤吧?”
阿诗弥笑着给他转了个圈:“我好的很,没有我给你熬药,你怎么会好的这么快?”
十六郎问道:“可是那夜,我亲眼看见...你明明被崔束和....”
“哎,别提了,那狗日王八蛋竟然给老子扔楼底下去了,还好我命大,衣衫挂在了龙水车的龙爪上,那个地方被炸没了灯,黑漆漆地什么也看不见,还得你们都没有发现我,让我挂在半空中吹了一夜的冷风,本来那天就没有吃多少东西,真的是冻的我啊,快要饿死了!”
阿诗弥抱怨着,顺手从炉子旁边拿了一块枣泥酥,塞到嘴里嚼了起来:“弄得我现在看着东西就想吃,像被饿死鬼附体了似的。”
黄桃看着他飞快地吃了一块,又去拿第二块,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原来刚才小公爷以为这小仵作死了,才哭的跟死了妈似的。
黄桃气不打一处来,掐着腰,看着自己家不争气的小公爷,嚷道:“搞了半天,我还以为公子再哭谁,谁死了他都死不了,来了我们府里两天,米缸都快被他吃见底了,生龙活虎的,我看他好得很!”
阿诗弥听完黄桃的控诉,竟然有些吃惊:“你刚才还为我哭了...?”
十六郎瞪了黄桃一眼:“呵呵呵...哪里有,只不过是你的仵作身份是暂时的,你的大名还在刑部挂着,等着受审呢,你要是出了事,我没有办法向上面交代。”
阿诗弥噘嘴:“什么嘛,还以为你真关心我呢。老子还不如那天晚上被饿死算了。 ”
“别再说死不死的那种不吉利的话!”十六郎笑盈盈地把食盒往他怀里塞,“多吃点,全都给你吃。”
黄桃又嚷道:“喂!!那是我特地排队给小公爷买的...你,你到底是给他留点 啊!”
阿诗弥示威地又塞了一块进嘴,黄桃吼道:“吃吃吃!看当年烈风都没这么能吃!养你比养个马都费草料。”
“好啦,瞎说什么呢。”十六郎见没多一会,食盒已经见了底,对黄桃摆摆手,道,“别抱怨啦,赶紧再去取一盒来。”
阿诗弥嘴巴塞得鼓鼓囊囊,跟仓鼠似的,附和道:“就是,就是,你个小丫头怎么那么多话!快再去取一盒来。”
阿诗弥转头,又见十六郎笑眯眯地盯着他看,有些心虚地从手里掰了半块,塞到对方嘴里:“...你也吃,多吃点好得快,我检查过了,百链锁没有伤到肺腑,只是蹭着骨头边穿破了胸腔,将养一段时日就能好,别见风,别受寒,不然会落下总要咳嗦的毛病,其他的没什么大碍,都是皮外伤,好好喝我给你熬的药,一日三次。”
十六郎点头:“好,听你的。”
屋里弥漫着糕饼香味,黄桃掀了帘子出去,十六郎又闻见了一阵花香,眼睛才从阿诗弥身上抽出来,问道:“府里什么时候养花了?”
“没有啊公子,咱们府里一向只种苍松和翠柏这种好养活的树,不种花。”黄桃停下脚步,扭头回道,“哦,对了,是滕王拿来的花,滕王这两天天天来看你,今日又拿了许多稀有的绿色牡丹花来,说是...”
十六郎:“说什么?”
黄桃有些犹豫要不要说,想了想,还是说了:“滕王殿下说花是宫里赏的,洛阳的牡丹刚刚才开,看起来荣华极了,不过,这花再稀奇,牡丹对他来说,还是挺俗艳的,宫里赏的又不能扔,所以都给咱们府拿来了,顺便提升一下咱们大公爷那千篇一律的粗俗品味。”
十六郎无语,对他来说是俗艳,对大哥来说还是提升品位,有这么骂人的么?大哥不就是喜欢种树么。
十六郎:“那滕王现在人呢?”
黄桃:“殿下午后来过一次,见你还是没醒,在咱们府里逛了一圈,觉得没什么乐子,就说走了,出去找找热闹。”
十六郎心道不好,什么叫出去找热闹,这皇家天字第一号的败家子,还不是又出去惹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