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砧板鱼肉
苏妙青当即变了脸。
烧伤这种,可大可小,哪怕只是热油滴一下,不好生护理,也能溃烂成疮。更别提全身烧伤,若是一个不慎,轻易便能要了命!
见苏妙青紧紧皱着眉,花朝别有意味地问:“担心?”
苏妙青点了点头,花朝眼神骤戾。
不想苏妙青又摇了下头,“他舍身救我,是为了能让我帮忙救下武宁侯。虽非我之故,可武宁侯到底没有活下来。我如今脱险,他却身陷囹圄性命难保。我于心难安。”
花朝看着她,漫不经心问:“你想如何?”
苏妙青一时却也没有主意,武宁侯府牵扯皇权争斗,岂是她一个小小医女罪臣之后能左右?
想了想,道:“我先走了。对了,你帮我留意留意教坊司里苏家人的情况。不论有什么风吹草动,及时告知我。”顿了下,看了眼花朝,“你应当知晓我现在何处藏身吧?”
与对张大力的客气不同,苏妙青与花朝说话时,很有几分随意任性。
后来苏妙青暗地里琢磨过,约莫是两人经常吵架,彼此又知对方肚皮里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心思。知晓对方是什么人,便就没那么多计较遮掩。
靠在柜台边的花朝却又叫她气笑了,看她提着篮子就要走,拎起旁边的印泥就砸了过去。
“哐!”
印泥砸在门板上,溅出的红泥落在苏妙青的脚边。
她站住脚,回头,“怎么了?”
“怎么了?”花朝三两步走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肩膀,“要了自己个儿想要的,就拍拍手走人,你怎么这么……”
“嘶。”苏妙青忽而眉头一皱,无意识地往后缩了下,显然是痛着了。
花朝话音一顿,看她几乎拧到一起的眉眼,冷了脸,“怎么了?”
苏妙青没说话,摇摇头,“你松手,且说想要我做什么?”
花朝却不提了,看着她刻意抹黑的脸,顺着脸上的伤痕往下,随后立时发现了她脖颈上的伤!
眼神幽暗,又往下,看自己握住的手臂,和她微缩的肩膀。
忽然将她一个转身,按在了墙壁上,抬手一拨。
“花朝!”苏妙青大叫,“我们说好的!”
花朝却不说话,将她按住,看那半边纤瘦肩膀上青紫的淤痕。
分明是受过重创。
他看了一眼,正要继续往下剥开,要看看她这身上还有多少伤时。
苏妙青忽而抬手往后一扬!
花朝只看迎面白色粉末飘起,顿觉不对,立时后退!却已来不及!
那粉末顷刻入了鼻息,一股辛辣刺激之味瞬间刺激得五感爆裂!
“啊秋!啊秋!”
他一连几个喷嚏打出来,尚未缓解,眼前又是真真发黑,那疼痛犹如蜂蛰,怎么也祛除不了!
花朝被刺的眼泪都落了下来!
打着喷嚏踉踉跄跄地摸到后院,一把将头迈进水缸里,直等那刺热感冷却下去后,才缓过劲来。
抬脚又追到前头,哪里还有苏妙青半个影子?
冷水顺着他的头发哒哒地落下来,洇湿了他大半的身子。
他走到门边,看了眼外头阴暗森冷的巷子,目光扫过地上瘫软的闲汉,一个还有几分意识的瞧见他,顿时如恶狗一般连爬带抢地扑过来,伏在门外。
央求道:“花老板,浮,浮生梦,给我一口吧!就一口,求求你……”
“滚!”
花朝心头一股恶气,一脚将他踹飞,怒意微缓,回到店内,看到地上落下的菜篮子,又一脚踢了。
菜篮子倒结实,撞在墙上又弹回来,在地上滚了几圈,最终回到他的脚边。
花朝垂眸看着,须臾,冷笑一声,掏出袖子里的身契,摆弄地甩了甩。
“看你还能逃到哪儿去。”
……
皇宫,永福殿。
“废物!”
顺泰帝李昌赐坐在龙榻上,双目阴沉地看着地上跪着的一片太医,斥道,“朕就这么一个亲外甥,自幼当亲生的儿子一般看待。若是救不活他,朕要你们……”
“圣人。”旁边的柔妃红着眼睛上前,轻柔道:“您息怒,千万别伤了身子。”
顺泰帝咽了剩下的责骂。
柔妃抚了抚他的心口,又道:“都知晓世子是圣人最偏疼的,太医们哪里敢不尽心?方太医方才也说了,只是世子眼下伤得太重,需得等他意识清醒了才好用药,世子有圣人庇佑,福气绵绵,定不会有事儿的。”
顺泰帝的脸色这才和缓了些,看向柔妃,“难为你,锦儿也伤了,还要在这里照顾。”
柔妃笑了笑,“她不过是小伤,不比世子和沈大人……”
正说着,忽而赵有德急匆匆跑进来,“圣人,永德殿那边请您赶紧过去,沈大人不大好,说是吐了好多的血!”
顺泰帝勃然变色!腾地一下站起来!抬脚就朝外走!
柔妃站在一边,看顺泰帝头也没回地离去。
用帕子掩了掩翘起的唇,朝槅扇内扫了眼,对着不远处跪着的一个太医示意了个眼神,也跟着离去了。
一众太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呵呵笑着,这个推那个,那个谦让着,就是没一个往那槅扇内去的。
槅扇内。
多福气得浑身都在哆嗦,真想扑出去撕了那些枉为医者的太医。
忽而听到床上传来低低一声咳嗽。
他立时回头,便见莫奕寒醒了!立时惊喜要叫人!
却见莫奕寒轻轻对他摇了下头。
他眼睛一瞪,咬住舌尖,将话音生吞了,跪在床边,低声唤:“世子。”
莫奕寒又咳了一声。
他此时浑身生疼,却知伤得其实并不严重。他不会傻到真的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落入这位皇舅父手里,那可真的就只有任凭生死的下场了。
只是为了让他们相信自己伤得重,还是故意用火苗撩了头发和衣服,还用冒着火星子的木头在左脸上狠狠烫了一下。
眼下外人瞅着,他浑身火红又熏黑,十指皮肤都烧得蜕了好几层,嘴巴干裂,脸上一个明晃晃的大水泡,触目惊心,很是吓人。
多福眼泪都下来了,哽咽地抬手,却又不敢碰他,“世子,您还好么?”
莫奕寒朝他摇了摇头,低声道:“情况紧急,你且记下我说的话。”开了口才发现嗓子被烟熏得沙哑如老翁。
多福一怔,立马点头。
“一,我伤得不重,叫阿娘不必担心。”
多福眼睛一瞪——这还不重?
却不敢开口打断。
“之后我会佯作越来越虚弱病危之状,回去告诉阿娘,让她开始办起阿爹的身后事。”
多福顿时明白过来。
侯爷出殡,要亲子戴孝摔盆。而世子伤危,圣人更不好阻拦。
可这法子也太折磨人了!瞧世子这一身的伤!
莫奕寒自然看出他的心思,又道,“二,太医不理会我是好事,怕就怕他们给了不三不四的药,吃了反而害我性命,所以之后我会开始胡搅蛮缠,不叫任何药物入口碰身。你让多喜进宫来,他懂几分药理。”
多福自然不会在此时争这个,立时又点头应下。
莫奕寒缓了口气,再次说道:“侯府如今被困,苏娘子身份不妥,只怕凶险。告诉阿娘,将她送……”
“世子,苏大娘子已在抄家那日就出府了。”多福轻声道。
莫奕寒一顿,看向多福,星眸微黯,片刻后,轻缓颔首,“也好。自此山高水长,希望她能安度余生。”
多福看了眼莫奕寒,总觉得他都是黑炭的脸似乎又蒙了一层灰。
他张口,可话音到了嘴边又干巴巴的,也不知道能说个啥。
莫奕寒再次抬眼,“再有,让阿娘莫要给任何人送信,也不要去求与阿爹交好的那些世家。更不可再跪长安门,拿阿爹的军功做要挟胁迫圣人。”
多福顿时急了,“这是为何?”
莫奕寒哑着嗓子道:“圣人对武宁侯府开刀绝无逆转,此时去求,无人能助,反坏了情面。倒不如留着一线退路,日后若有什么,也好相见。二则,阿娘不再动作,也能叫圣人知晓,侯府已不再挣扎不甘,彻底做了砧板鱼肉,让圣人放下疑心,之后我也能更好脱身。”
多福不料世子竟已思虑得这般周全,只是这一场脱身之局,却全要靠世子以身涉险做搏!
他再度红了眼眶,低声道:“多寿带回来了黄太妃的信,多喜还没给二殿下传上话,天牢就出了事儿,二殿下一早就来过永福殿了,给您带了好些药材,还跟圣人说了许多好话。”
多福没说明,可莫奕寒一听便明白了,莫家出事,为他们说话的,居然只有远在浮云寺的黄太妃和他一直以为平平之交的二殿下。
他静默片刻后,拍了拍他的手,“去传话。”
多福咬牙,点了点头,起身去吩咐守在门外像个普通小黄门的多贵。
莫奕寒躺在床上,只觉浑身还是火燎得烫。
强忍下痛楚,眼神却渐渐冷厉。
——昨夜之险,连李锦荣都被殃及,只怕还有其他人掺和。他以身点火便是兵行险着,就是要让圣人猜疑有人利用他做鬼,以他之名逼死莫奕寒,如此一来,圣人为防别有用心之人,便暂时不会对他做手脚,这就为自己争取了脱困的机会。
脸上忽而一阵刺痛。
他皱了皱眉,又想到,阿娘若是见到他此番模样,不知要哭成什么样。他素来以风流俊朗之冒示人,不想如今为了活命,竟要毁了自己的脸。
心中却不后悔,只恨莫家手中无权,生死全凭那位张口之间。
他慢慢地攥紧了蜕皮红肿的手指。
——凭什么!莫家百年枯骨,代代忠良,到阿爹这一辈,只他一个独子,其余族人全都惨死沙场,那么多条为国捐躯的性命,换来的,竟是这样的下场!
他如同坠入地狱,恨意如炼火,凶狠地蚕食着他最后的清明。
他张口,呼出一口滚烫的热气。
就在即将被恶火完全吞噬之时,他忽而莫名想到了苏妙青。
那个被重重打击,遍体鳞伤,还要拼尽全力抓住任何一线机会,努力爬起来的小姑娘。
可那张脸只出现了一瞬,莫奕寒便彻底陷入昏暗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