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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夜虫赋

听到将军呵斥声的夏小星悚然一抖,抬头看了一眼;

就见主位上端坐着将军足利义辉,他手里横持着一把长太刀,显露出一副怒气勃发,不可抑制的狂躁模样。

他身侧跪坐着一位老臣,头发苍乱,满脸泪痕,就像一个慈祥的长辈,刚刚遭受儿孙的无情羞辱,满腹心力憔悴、伤心无奈的样子。

触目所及,侧厅内是一番凌乱不堪的样子,几案倾翻,墨汁淋漓,书籍和文具洒落了一地,几个奏章胡乱在地上长长的铺展开来,犹如淘气孩子胡乱架设的玩轨车道。

义辉将军侧后方,摆有一架山水屏风,上面绘的远景是落霞归雁,远山掩映着夜港,近景则是古刹寺顶、桑槐老树下几点萤火,两个苍头在燃炊烹茶。

受到将军训斥,夏小星无暇细看,只是匆匆一眼,便拜伏道;

“将军大人,下臣愚钝惶恐,不知所错何事,请将军明示!”

“哼!好大狗胆,还敢抗辩!”将军足利义辉怒容不减;“汝等欺我耳目不明吗,你这佞臣日前窜去芥川城,恬颜拜为三好家臣,做了马廻役,又做得好一首‘纸为鸢’,现在京城已有人传唱,还装作什么无辜!”

“下臣冤枉!臣下臣也是将军的臣子。”夏小星俯身再拜,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道;

“拜谒管领公乃是寄禄所在,况且管领公乃武臣笔头,也应该是忠臣楷模啊,臣下只有求取实职,才能为朝廷尽忠出力啊,请公方大殿明鉴!”

“你---你,哼!”此话说出,将军足利义辉顿时噎得无语,半晌才悻悻补骂了一句;

“好个贪慕俸禄的无耻之徒!”

夏小星的话是很实在,也很无耻,谁都知道义辉将军与三好长庆的明争暗斗从来就没停止过,几年前义辉将军还跑到京都东郊的灵山城,举旗讨伐三好长庆,只是幕臣响应者寥寥,都不肯拿鸡蛋碰石头啊。

随后像个淘气包被家长惩罚一样,让三好长庆赶苍蝇似的赶到近江朽木庄,堂堂大将军整整当了四年田园地头,看了四年菜园子菜花,憋屈啊!

后来朝廷调停和解,大将军才被三好长庆迎回京都御所,依旧充当门面,他就一直不曾消停过,积极联络各地大名上洛,一心一意给三好家添堵捣乱。

要说大将军义辉平生最恨,就是三好长庆,但是此公只要活着,就轻松拿捏大将军如顽童,如今他身为傀儡,寄人篱下,还真不能拿夏小星是贰臣说事儿。

不过,柿子都是挑软的捏,大将军对付不了真正的逆臣,还对付不了自己的幕臣旧属吗?

于是今天就上门欺负老人家了,试想一个编撰武家礼法的伊势氏,向来以忠礼仪忠信为立家根本,怎么可能是逆臣贼子呢?

伊势贞孝身为幕府执事,实际上代表室町幕府的脸面,正是这个老臣左右逢源,苦苦支撑幕府正统大义不倒,将军义辉才能保留天下共主的名义。

然而,年轻的将军今晚干了些啥呢,他竟然带着近臣上门砸场子来了---

唉,砸的还是幕府政所的场子,这一番闹腾下来,幕府颜面不知还剩几分。

这时候,义辉将军被天生坏种用言语怼住,一腔怒火无所发泄,突然眼睛一瞄,看到了跪在夏小星身后的本间幸之助,还有红漆木盒!

关键是本间幸之助是商人,无官无职,人畜无异,宰了也无大碍!

一念及此,将军义辉拔身而起,手提名刀长船,几步跨到本间奸商面前,‘沧浪’一声,拔刀怒喝道;

“呔!此乃何物?”

喊完不待回答,手起刀落,举刀下劈,喀嚓一声,将红漆木盒劈成两半!

“啩啦”一响

伴随木盒裂开的,还有盒内铜鹤的细长脖子,鹤头应声落地,切口如金,平整光亮!

“啊!”本间幸之助感到将军盎然杀意,吓得瘫倒在地,面色如土。

“你这奸佞之徒!”

然而,将军义辉没有半点寛咎之情,提刀踏前一步,就欲下杀手!

“好!将军大人果然得到新阴流真谛,刀法如神!”坏种夏小星开口大赞了一声,没有半点求情之意,只叫道;

“此铜鹤价值三百贯,余有荣焉,正适合将军验视宝刀之用!若将军大人肯给臣下在京都任职任事的机会,臣下愿意每年供奉一千贯给御所,并且训练三百与力(武装协警),随时任凭将军差遣!”

将军义辉正想一刀劈死奸商本间泄愤,任何求情半点不能阻碍他的杀意,然而年供千贯和提供三百士兵,立刻让他停步了!

原因无他,将军久贫无良方,实在穷的发疯------夏小星的两句话,就如两大块巨无霸汉堡,砸中行将饿死之鬼,将军霍然转身,瞪着他喝道;

“你---你,你说什么!此话可当真!”

“绝对当真,不敢半点欺骗公方大殿!”无耻之徒夏小星慷慨激昂的一指半瘫的本间幸之助,赌咒发誓道;

“微臣立即书写起请文(向神发誓),让这厮血指画押,押上花屋本间幸之助全家性命,若违誓言,堺町花屋一门老小必死于乱刀之下!”

“唔------”将军足利义辉是真的心动了,他振了振宝刀长船,就要收刀入鞘,忽然又觉得自己堂堂幕府将军,如此轻易被人收买,传出去难免被人耻笑,便板着脸道;

“哼,本将军刀已出鞘,岂有不沾血轻易收刀之理,你当受罚!”

“哈!”夏小星脆声应道;“臣下未能竭诚奉公,请将军重罚!”

无耻之徒的本意是你重重罚钱吧,罚多少都行,反正都是奸商本间的买命钱,谁让他跟着来呢,活该他得全出。

然而将军足利义辉却是个极要面子的人,而且也以风雅自诩,他环视了一下偏厅四周,用刀尖一一指点着景物道;

“下三郎,你在芥川城作的狂歌‘纸为鸢’不错,现在本将军就此出题,要你即景生情,再赋一歌,歌里要有奏章、眼泪、忠臣!

还要有屏风里的景物,寺院,山林,渡口,炉火,飞雁,萤虫,缺一不可,若是你全唱的出来,商人可以不死,你若有真有才学--就莫让我失望!”

“哈,臣下尽力一试。”

夏小星鞠躬一礼,就先应承下来,作为嗨歌界的马户王子,他是古今中外都会抄,自然不缺古文意境的好歌,他马上就想起了刀客的路南柯,感觉符合意境,于是清了清嗓子,盘膝而坐,拍着大腿唱了起来;

“你睡在哪一层,荒僻的经台高阁,

潸然又张帆,一夜孤灯更漏断。

凭着些微弱的光亮,

旅人涌向不曾错过的渡口,

来时未经的险滩,在解脱的界口,

把形骸置于轮回,

月满枝头上,一盏红烛笏满床,

只盼着黄泉相见的,尚不及忏悔啊

眼前风烛皆故人,苍头念珠黄。

卿在流光的奏章里,写下伊势流故实

可怜卿的名字,签在随波逐流的木筏上

哎呀那是我们的忧悲痴念,付与东之流。

归去了归去了罢,朝着东照初升的方向。

当泥炉以篝火与我们虚构江湖。

瀚海以无垠,置换着阴阳轮回。

腐烂了所有语言的礼法就坠落了罢。

远山古刹夜难眠,归雁迟几何?

卿在流光的奏章里,写下伊势故事。

可怜卿的名字,刻在遗忘的荒碑上

哎呀那是我们的愚忠痴勇,付与东之流。

归去了归去了罢,朝着东照初升的方向------

听着悠扬的拍子,老臣伊势贞孝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将军足利义辉面色僵硬,却又哼声问道;“哼,倒是左右逢源,两面讨好,还有萤夜之虫呢,还未唱到么?”

于是马户王子拍着大腿,接着又唱道;

“月上梢头啰, 泪呀么泪涟涟,

不眠的萤虫儿,一簇簇在我窗边

那萤虫儿照呀,照得我那远行的人儿啊,回来啊

我的窗儿,我的心儿上啊,

夜虫儿叫呀,哥哥你回来啊,

我的床儿,我的床儿上啊,

夜虫儿叫呀,大人还未来啊,

我的大人,我的大人啊

夜虫儿叫呀,将军您就恕了吧。”

无耻之徒夏小星最后的唱腔,是模仿游女幽怨的眼神表现出来的。

“噗嗤嗤---嗬嗬嗬---”

一直绷着脸的将军足利义辉终于笑了,笑骂道;“油腔滑调的狂阿弥。”

说罢,闶阆一下收刀入鞘,沉声吩咐道;

“伊势守大人,下三郎的职司和誓书交与你办理了。”

“嗨!”老臣俯首应命。

“哈,公方大殿慈悲!”

无耻之徒夏小星大礼拜谢,本间奸商更是匍匐在地,不敢妄出半声。

“那么,就这样了。”

说完,足利义辉就径自走了出去,大将军也算没白来一趟政所。

每年供奉一千贯,左近三百兵士随时应征,唉,这样的臣子太少了,要是来上十七八个,复兴幕府就有望了。

等到将军一行人走了之后,本间幸之助也抱着残破的铜鹤告退了,这一次跪舔拜谒差点丢了小命不说,他每年还得向将军大人额外供奉一千贯,这就是疯狂拥趸的代价---

坏种家主拿他全家性命立了誓约,不给能行么?

商人退出之后,政所执事伊势贞孝露出和蔼笑容,开口说道;

“刑部少丞果然少年俊彦,维护之情,老夫谨记于心,现在就请商讨一下职司问题吧,政所职司、京都周边所辖之处,老夫尽量周全,尽可商榷。”

坏种夏小星毫无倨功自傲,而是满脸孺慕,好像他才是痴迷礼法大家的文化拥趸,毕恭毕敬拜伏于地;

“哈!有劳老大人垂顾,小子仰慕已久!诚惶诚恐,不胜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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