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贪欲的定义
翌日清晨,花屋开了前庭大门,三十几个用心棒分成两列跑了出来,他们手持长柄薙刀与武士长枪,其中有一半人背着火铳,另一半背着弓箭。
他们身后,两名轿夫抬着一乘厢轿走了出来,本间幸之助穿一身黑灰相间的町人小袖跟在后面,他身后还跟着十几名牵马的随从保镖。
这些保镖随从戴着涂漆斗笠,身披黑灰色羽织,羽织里都穿着甲胄具足,其中一名匆匆屋里出来,低头走在队伍最后面的高大随从,正是夏小星。
本间幸之助原本在院中就可以坐进轿子里的,可今早夏小星起晚了不说,起来一见本间奸商穿了一身轻薄的绢白茶服,没有穿腹卷便勃然大怒,硬逼着本间幸之助去换一身厚实衣服,里面套上铁腹卷才许出门。
本间奸商向来附庸风雅,他觉得今日茶会非同小可,与会者都是平时难得一见的文化大咖,自己怎么能失了身份,肯定要穿最好的丝绢茶服。
可是主公之命也不能违背,没奈何之下他换穿了狩衣腹甲,却把丝绢茶服放进轿子里,准备到了妙觉寺后再换上茶服参会。
而当他换好衣服后,发现主公夏小星还没有出来,他也只有在门前等待。
夏小星晚出来的原因,已经是众所周知了,他昨晚饥渴难耐,便用了一个年轻的掌灯女佣侍寝,翻云覆雨好一顿折腾啊,再加上他探望绘子时大呼小叫的,搞得动静很大,大家伙儿谁都没睡好。
今早他睁眼一看,觉得枕边女佣面相确实很温柔,便开口赐了一个名字为‘阿柔’,给了两枚五贯的金判,准备给个侍妾的身份。
要说夏小星还是很有正经精神的,并没有贪恋女色而赖床不起,不过他早上看见本间幸之助居然穿得那么轻薄烧包,有点像望乡台打转悠,不知死的鬼啊,可他也不好明说,于是就路上防备刺客为由,呵斥本家回去更衣。
他也发挥见缝插针的精神,趁此空档来了个梅开二度,回房又把温驯的阿柔摁住,沏了一顿茶泡饭快餐。
快事办完一提裤子,刚好赶上本间奸商出了花屋大门,并不会耽误正事,对夏小星来说,作战之前他需要借此松弛一下神经,犹如随手在菜园子里摘了个黄瓜,解解口渴而已。
花屋老板本间对此更不在意,他只觉得主公有点不可思议,昨晚上津屋一对姐妹都没有填饱他的胃口,又用了个女仆不说,今早居然还要加餐,精力简直如鬼神般的旺盛至极啊。
所以本间幸之助在门口刚刚站定,就见夏小星在队伍后面跟了出来,两人远远相视一笑,本间奸商便走在前面领路,面朝二条方向的角町门而去。
堺町是个非常繁盛的自贸城市,所占区域也非常广大,而流民闹事的区域主要集中在西部的南河内地区,即贺茂川的三条河源附近。
会合众的重点戒严地段也都在西部沟渠那一线,而面向三岛、风能地区的商路还是保持畅通,二条町门也正常开启,只是加强了守卫警戒力量。
本间幸之助作为花屋老板,也是会合众成员之一,响当当的巨富豪商,此时出门带着众多保镖也很正常,所以到了角町门前没受到阻碍,一行五十余人,一顶小轿,十余骑护卫统统开门放行了。
出了堺町角门后,本间幸之助便在夏小星的招呼下,骑上一匹战马,两人并骑缓缰,边走边唠了起来。
夏小星从闲谈中得知,茶道作为京畿权贵阶层的流行嗜好,在堺町最为盛行,唐宋时期的茶具茶物都能卖出天价,收藏名物成为豪门时尚。
本间幸之助也非常喜欢茶道文化,常常自诩为风雅文士,精通连歌汉学,自觉得在堺町他算一流人物。
可京都真正的茶人大咖,怎么会带本间这样瘘的文化拥趸一起玩,从未邀请他参加过顶流茶会,即使他重金交友,也总是碰一鼻子灰。
可以想见,本间幸之助对这次茶会有多重视,大林宗套禅师可以说是当前茶道文化圈的泰山北斗,能够参与茶会,亲口喝到大林禅师点的茶,他本间幸之助就算正式踏入了京都顶流茶人圈,足以吹嘘一辈子。
夏小星骑马跟在本间马后,他并不插嘴多话,只是笑吟吟的倾听着,在本间幸之助滔滔不绝的间隙,他有时会温文尔雅的表达一两句倾慕之词。
由衷的说道,今天能见到这几位文化名流,真是深感荣幸,只是不知道茶会结束,今日一别,以后还能不能相见啊。
呃,说句老实话,夏小星自始至终,就没打算告诉本间幸之助实情,就连昨晚他没有享用津屋两姐妹之事,他都只字未提。
夏小星就是要麻痹本间奸商,误以为他夏小星要了津屋天信的女儿,今天是真心去联姻和睦的,把本间奸商完全蒙在鼓里。
夏小星认为本间幸之助这样的商人天性怯懦,害怕卷入血腥战事,如果自己将今天的军事行动全盘跟他说了,本间幸之助就会因为恐惧冲突厮杀,而在与津屋天信的谈判中表现不自然,出现紧张,迟疑,心不在焉等表现。
而津屋天信身边都是一票老道江湖,稍有不对就会立即察觉,马上就会溜之大吉啊,所以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本间奸商就得嘎啊。
不管怎么说,本间幸之助都要卷入妙觉寺之战,一旦在室内爆发激烈冲突,这个武力值为零的家伙很大可能嘎掉,但夏小星宁可接受本间奸商死在妙觉寺,却不能容许津屋天信从自己手里溜掉。
所以夏小星一路上和颜悦色,对本间幸之助颇为照顾,因为他觉得本间十有八九会成为一个快乐的糊涂鬼。
两个人就这样边聊边说,很快就来到了位于京都四条的妙觉寺。
这妙觉寺是日莲宗创始宗庙之一,向来以环境静怡,景色清幽闻名,不过妙觉寺也是有护院武僧的。
夏小星一行人到了寺门外时,便看到三四十名手持薙刀的光头僧兵分列在门前,有点严阵以待的架势。
夏小星打眼一望,发现这些僧兵人数虽少,但是都流露出常年习武的精悍气质,这让他心中打了一个突儿,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因为在他想来,既然是一场茶会,就应该是一派以和为贵的气氛,不应该摆出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而且这态度说明妙觉寺的立场很成问题啊。
夏小星是一身随从打扮,不用主持队伍,至于向僧兵问询都是本间幸之助的事儿,所以他打马回头,在来路上周围绕行了一圈,纵马跑了百十米。
就在他纵马边跑边向四周张望的时候,一道镜片的折光打在他脸上,他迎着光抬头望去,便发现了百十米外,隐藏在树林梢头的麻矢。
麻矢这是用认者特有的联络方式,向夏小星表明他们已经埋伏妥当,这才让夏小星稍稍安下心来。
因为这样一来,下间家在明里暗里的兵力总数接近百人,跟三十多名僧兵相比,人数多出三倍,就算寺里另有埋伏,也能保证他有个安全退路。
所以夏小星原地打马兜了个圈子,又奔回了妙觉寺门前。
这时本间幸之助已在寺门前下了马,正与一个居士打扮的中年人亲切叙话,待到夏小星驰到门前,那中年居士转过头来,望着拧缰勒马的夏小星微微一笑,行了一个居士之礼,朗声说道;
“鄙人千宗易,俗名田中与四郎,见过刑部少宰,下间大人!”
“吁!”夏小星勒紧缰绳,惊异的望了本间幸之助一眼,而本间奸商无辜的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有介绍夏小星的身份,
夏小星随即了然,心知自己的魁梧的身材暴露了身份,再说众侍从望向自己那种马首是瞻的气质是掩饰不住的。
所以他索性不装了,麻利的跳下马来,哈哈一笑还礼道;
“额呵呵呵------草庵大师真是慧眼如炬,鄙人正是下间下三郎。”
说着他冷眼扫了一下僧兵们,笑容不减的问;“在下久仰大林禅师德高望重,这才不惜乔装打扮,慕名前来,难道这就是贵寺的待客之道?”
“实在是失礼了,下间大人勿怪。”千宗易居士从容的解释道;
“这些日子堺町附近流民汇聚,闹起了‘土一揆’,这些日莲宗护寺僧众武装起来,正是为了维护刀兵不入禅院的规矩。”
夏小星见他一句话既解释了僧兵阻路的原因,又阐明了武装人员不可入寺的规定,言简意赅,不卑不亢,不由心中暗暗警惕,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盯着千宗易居士的眼睛问道;
“在下此来,正是要拜领大林上人的侘寂茶汤,不知大林上人现可在此寺院之中?”
ji
“出世之人不打诳语。”千宗易居士没有犹豫,当即答道;“吾师就在寺中静修,但不接待不静之人,此次侘茶之会,便由鄙人招待苦主们。”
夏小星皱眉问道;“不净之人,不干净还是不安静?”
“不静皆因不净。”千宗易居士道;“下间大人若不能放空心怀,持有空寂之心,又怎能品出茶汤的幽香,体会物外之幽趣。”
“呵呵,受教了。”夏小星谦逊了一下,又问道;“宗易大师刚才所说的苦主,是指津屋天信吧,他早来了吧,现在寺院里吗?”
“是的,苦主天信正在院内的草亭里,不过---”千宗易居士看了看一身戎装的夏小星,迟疑道;
“按照原先的邀请函,津屋老板是要与花屋的本间老板进行会谈,实在没有料到下间大人能亲身前来,大人武力超卓,这却有些难办了---”
“放心,我下三郎亲自参会,就是诚意和睦来的。”夏小星呵呵笑道;
“说起来,津屋老板现在算是我老丈人了,我刚用了他送来的两个庶出女儿,昨夜便是水扬之夜,不得不说他津屋天信的女儿,用起来很润!”
千宗易听了这句无耻之言,不由抬头仔细看了看夏小星的脸,叹口气说;
“下间大人眼睛赤红,淫纹横生,确实是彻夜纵欲之态,看来说的是实情了,下间大人此来,是既要得人,还要求财是吗?”
“大师明鉴。”夏小星也很干脆,他清楚在智者面前可以少说废话,便直截了当说;
“在下与津屋纠葛很深,有些事必须当面剖析清楚,况且津屋给出的又不是嫡女,如果不能得到合适的嫁妆,在下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千宗易沉吟了一下,对几个僧兵头目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打开大门,搬开挡路的鹿砦,然后侧身对夏小星和本间幸之助道;
“那么,就请下间大人与本间老板两位,入内奉茶吧。”
此话一出,气氛顿时有点尴尬,本间幸之助便把目光投向夏小星,征询他的意见,夏小星心说扯你什么毛线,让老子一个光杆司令进去,万一秃驴们突然翻脸把门一关,不就是瓮中捉土鳖吗!
呸呸,什么土鳖,是自投罗网的老虎,然而让夏小星不进寺院,就此带人离开,他又实在不甘心,于是勉强笑道;
“嗯,那个---在下是下间家家督,又是刑部少宰,朝廷命官,即使入寺也要带几个侍卫,走到哪里都不能丢了朝廷脸面,”
“好吧,下间大人。”千宗易觉得理由成立,就让步道;“您可以带四名带刀侍从入内,不能再多了。”
“呃------好,在下相信宗易大师,就带四名护卫。”夏小星略一思忖,便点头同意了,回头信手一指,随意点了四名花屋的用心棒道;
“你们跟着本间大人,随时保护他的安全。”
“嗨!”“嗨嗨。”
四名健硕的用心棒纷纷应允着,从队伍里走了出来,夏小星选他们而不选自己的亲卫,是因为这些保镖常年习武,论短兵器拼杀的功夫,他们要远强于贱民出身的亲卫。
“请稍等片刻,容在下更衣!”
本间幸之助一见夏小星要进寺院,马上转身一溜小跑着,钻进队伍后面的箱轿里,去换他那身绢白茶服。
“你------”夏小星有些欲言又止,只能无语啊,不多会功夫,本间幸之助再出来时,已经脱掉腹卷,换上轻薄的白色茶服,腰间的长肋差也改成一柄木色折扇,完全解除了武装。
千宗易嘉许的点头道;“嗯,本间大人果然是个风雅之人啊。”
这句夸奖简直让本间幸之助心花怒放啊,连忙躬身谦让道;“哪里,草庵先生过奖了,烦请先生带路吧!”
千宗易微笑着礼让道;“两位苦主,请随鄙僧进来吧。”
于是夏小星、千宗易和本间幸之助并排而行,带着四名用心棒,踏进了寺院大门。
一路之上,所见处皆为繁花盛草,景色怡然,夏小星走在千宗易身边,觉得应该找点话头聊几句,便笑着问道;
“宗易大师刚才称我俩为苦主,此话何故啊?”
“众生皆苦,万相本无,唯有自渡。”千宗易答道;“我等皆在轮回之中,自然都有各自的持求,可富贵荣华就如面前的繁花似锦,乱人眼眸。
唯有放下奢华,追求简紊的情趣,方能照见本心,发现本我。”
“哦------”夏小星听了似有所悟,便沉声道;“还请草庵斋主为在下解惑。”
“善哉------”千宗易深深看了夏小星一眼,徐徐开口说道;
“比如淫欲的本质,其实就是贪念,贪念产生的原因,就是轮回为人,给我们的人设。
我们生而为人,都会喜欢某一类的东西,比如美食,比如美女,如果美食或美女都令人痛苦的话,就不会有人贪图这类东西了。
实际上在六道轮回中,一切事物都是被定义的,比如说那蝇蛆,生于茅厕之中,自幼便以吃屎为生,羽化为蝇也不以秽恶为苦,反以为乐。
而蜻蜓猎捕蚊蝇,以肉为美食,其实这种喜欢就是被定义的,所以世生万物,各有所食,没有什么真正好吃的。
只不过每一种生灵,它轮回时被六道定义了,一旦我们做了肉身所定义为快乐或满足的事情,就会获得精神上的愉悦和满足,这本身就是一种轮回定义的展现,因此淫欲的本质,就是被人定义出来的快乐事务。
人们正是为了追求更多的快乐,进而产生了贪恋,利用金钱权势占有更多美女美食,正如蚊蝇之喜脏逐臭,贪恋更多的屎尿,到头来都是为了繁衍更多的子嗣,为占有更多的资源,产生无尽的烦恼。
这无所谓丑恶,皆是轮回定义的生物而已,即为众生皆苦,所以鄙人称呼两位大人亦为苦主。”
“哎呀,真是受教了。”夏小星目光烁烁,一直打量着四周环境,嘴里呵呵笑道;“可是大林禅师与大师您插手俗世事务,就不怕沾染因果么?”
在夏小星心目中只认同一件事,凡事都有利益纠葛,大师也不会吃饱了爱管闲事,自己现在特么感觉有点不对了,是不是也被眼前这大师设定了。
说这话时,夏小星的手已轻轻搭在身侧刀柄上,因为他没来由的感觉氛围有些不对,因为周围实在太静怡了,除了几声虫鸣,鸟叫声都很少。
别看夏小星嘴上很客气,雁翎刀很薄也很快,若是遭遇伏击,夏小星不介意先宰了这位茶学大师,再血洗整个妙觉寺,去他的轮回设定,枯寂美学,危及自己性命的全都该死,也全得去死。
可能是感受到夏小星的敌意,千宗易宣了声佛号,解释道;
“鄙僧从不虚言,好叫下间大人知道,那津屋老板是堺的豪商,他捐赠了五千贯巨资,用于修缮大德寺,这才有了座师发出请帖,欲化干戈为茶礼。”
说着,千宗易抬手向前遥遥一指,说道;“前面有一凉亭,号为落樱之亭,津屋的隼人居士(津屋天信)就在亭中等候,一同作陪还有石山本愿寺右方丹後的一族通晓长久大人,他们也是带了四名侍从前来。
鄙僧带他们入寺时,察觉他们心思不静,便请他们在此暂坐对弈,以安心神,鄙僧观两位苦主也是心神不定,难品禅茶一味啊。
既然双方贵様都是为了解决俗事而来,不如就在凉亭中会晤吧,待到了却俗务,再入禅室内奉茶吧,鄙僧暂且失陪了。”
说完,千宗易施了一礼,转身飘飘荡荡的走了,真是不惹一点尘埃啊。
夏小星这时目光不再注意他,而是望向前方三十米几远的一处池塘,那池塘边果然有一座凉亭,亭里有两人静静安坐着下棋。
亭子外面站着四名穿着道场袍服的武士,他们各自配着长短双刀,四面而立,虫鸟不鸣。
夏小星眯眼细细打量了一番,终于认定道;“嘿嘿,果然是岨口?莳人那货,他这是请了四个剑道高手,存心想要咱们的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