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兵临
玉衡郡,祭祀台。
日已三竿,很快便是正午。为慕容国主的服丧祭天之礼即将举行。
玉衡的百姓都身着丧服,集聚到祭台前,叩天跪拜,看上去极为庄严。
潜入玉衡的那部分外乡人,被安排成临时的舞者,身着盛装在祭台上打鼓,奏乐,行祭天之舞。
众人屏气凝神,只待正午的阳光照临大地,祭天之舞踏过最后一个节拍,玉衡郡主会亲临祭台,敲响钟声,这服丧祭天之礼便可开启。
吉时将至,南风向下挥了挥手。
舞者停止动作,面目肃穆,依次跪拜过天地,伏地等候。
巽泽手持雉尾,缓缓踏上通往祭台的阶梯。
无数双眼睛一眨不眨移到巽泽身上,他们的心也跟着跳跃起来。
据说巽泽是有着一张能与慕容国主媲美的绝美容颜,慕容国主不可见,本郡郡主也终日炼丹修仙不可见。只有这样祭天大场合上才能远远一观。
众人屏息静气,生怕发出一点声音影响了巽泽前进的步伐。
然而他们并没有看到郡主的绝美容颜。
青丝散乱遮住了半面容颜,这披头散发的打扮也太随意了些。
巽泽一步一步,缓步慢行,在祭台的最后一道阶梯上停了下来。
万众瞩目下,他向天空伸出手臂,承接着夺目的阳光,似乎在倾听苍天深处传来的祷告。
四周鸦雀无声。
没人敢打扰这神圣而庄严的洗礼。
而后,巽泽缓缓收回手,从腰间掏出一个酒瓶,轻轻吐出四个字:“祭典完成。”
一抬手,将酒瓶中的酒一饮而尽。
……
啥……就这?
还没开始,就宣布结束?
这不是郡主半个月以来一直认真筹划的祭天之礼吗?如此草草收场,未免太草率儿戏了。
众人面面相觑,皱起了眉头,也不敢发声,似乎在等着巽泽的裁判。
酒意正浓,巽泽歪歪扭扭,踏上祭台,朗声道:“本郡主的祭礼已完成,接下来尔等自由祭天,想如何祭便如何祭。本郡主还需时日炼丹,尔等勿要打扰。”
他两眼混浊,甩了有些醉意的脑袋,突然往后一仰。
南风眼疾手快从后面扶住巽泽,吩咐下去:“郡主醉了,属下送郡主回府,大家祭天结束就散了吧。”
他扶着巽泽,一步步退出祭台。
四周一片寂静,众人愣愣的看着祭台,直到巽泽南风走远,才爆发了一阵骚乱。
这服丧之礼等了个寂寞,祭了个笑话。
一片混乱之后,百姓们各自收拾了这场狼藉,带着莫名其妙和千回百荡的叹气各自散了。
毕竟本郡郡主就是那样性格特立,从无章法。
认真你就输了。
舞者旋转着舞姿,长长的水袖在这混乱中极不易察的时候向天空一甩。
鸽子展翅高飞,与苍穹大雁融为一体。
……
无尽遥远的天穹,一只鸽子扑腾着两对短小的翅膀,在天际尽头渐渐缩小成一个黑点,直至消失不见。
巽泽遥望天边,慢慢的嘴角勾起一个弧度:“回府,修炼。”
……
残阳如血,开阳与瑶光交界一处山顶上,仲堃仪与佐奕在对弈。
数万大军,整齐排列着,他们身着甲胄,手握长枪,面目肃然。明目张胆驻扎在瑶光北境五十里外。
只等第一声战鼓在大地上震响,便可用他们手里的武器,夺下瑶光边境,建立不世功勋。
做天枢复国道路上的无数垫脚石。
仲堃仪手中捏着的不是棋子,而是两份飞鸽传书,他将一份递了出去:“玉衡郡没有你要找的东西。”
佐奕接过,看罢,一声轻响,纸张在手中已成碎片,他一把抛向空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已驻扎在此数日,仲君打算何时攻城?莫非只是为了吸引瑶光的主力军?”
仲堃仪悠悠道:“你要的不过是一个执明,我自然有计划让执明从瑶光王城中出来,掉进你的陷阱。攻与不攻,得看萧然救不救他的王城。自己的人,自然是死得越少越好。”
两人之间的空气骤然一紧。
佐奕冷冷注视着仲堃仪,随即放声大笑:“仲君真是下得一手好棋。”
这场棋局已到了最后,只剩下将军的一步。
仲堃仪看着棋盘,微笑:“放生。”
送信的小兵点了点头,行了一礼,慢慢退了下去。
“今夜过后,执明不得不回天权。听说你的飞隼军有所改进,攻击力更强了?”
“仲君谬赞,不过是赌执明攻打瑶光之时未带连弩军罢了。”
仲堃仪看着山峦,微笑:“算算时辰,郡主可以启程前往宣城方向了。”
佐奕把玩着手中没有落下的棋子,眉目挑起:“慕容黎当真死了?”
仲堃仪微笑,不置可否。
“就算瞒过我们,也瞒不了执明。你看执明为尹疯狂的状态,大概是生无可恋了吧。我倒是有些羡慕执明对慕容黎的感情,明知被算计过,最后还是要为一人天下缟素。”
夕阳余晖洒过,宛如拂去一抹浮云。
……
夜幕沉沉,执明在灵堂前醉倒沉睡。
整个瑶光随之一起沉睡。
……
数万大军,悄然无声。
这浩浩荡荡的队伍,从天璇郡城出来,与宁静的夜色融为一体,完全没有惊扰到百姓们疲惫而甜美的梦境。
浩大的队伍止步于陵水城,整齐列队,显然是久经训练,丝毫不凌乱。
借着漫天微弱的星光,为首一人挥了挥手,下达了攻城命令。
战争,残忍而迅速,暴虐而干净。
整个过程没有遇到过多的抵抗,陵水城就被攻下。
领军首将吩咐士兵打扫完战场,悠哉的坐在陵水城县主府里,觉得踌躇满志。
吩咐士兵取来红泥火炉煮茶,他微笑,虽然没有太大的功力之心,到也不由得有些飘飘然,今日出师顺利,不废吹灰之力便攻下了两座城池,待大军整顿休整一番,鸡鸣之后,便可以直捣瑶光王城。
慕容国主宾天,执明醉酒不理朝政,瑶光一片混乱,待攻下瑶光王城,天璇复国,那也是一等一的功臣。
封侯拜将,指日可待。
唔,不可说,不可说,要淡定。
但想到前途一片光明,首将不由得再次飘飘然,能在一夜之间分秒必争之时拿下两座城池,这份丰功伟绩那也是可以载入史册的。
这叫什么?这就叫运筹帷幄!
淡定,淡定。
他拿起小茶壶,浅浅抿了一口。
唔,好烫!好烫!
淡定,淡定。
绝不能让上面的人知道此番攻城是如何的顺利,要写历尽千辛万苦,伤亡多少将士,血流成河之后凭一己之英勇扭转乾坤,才夺下的两座城池。
如此这般,离封侯拜将又近了一步。
他随手修书两封,唤来士兵分两个方向送了出去。
……
黎明的曙光,照亮了灵堂前的白幡,刺眼夺目。
执明突然惊醒!
今日,原本应是慕容国主出殡的日子。然而因为执明王者怒气没有平息,要天下人为慕容黎之伤痛同声哀哭,要这茫茫世界化为皓白,否则,便一日不葬慕容黎。
有慕容黎召令,瑶光愿为天权附属,所以执明成了名义上的天下共主,没有人敢抗议,就算有,也因他凌厉的怒气瞬间平息。
战鼓之声隔着瑶光王府千万道屏障远远传来。
喊杀与惨叫声交织着,组成一股刺耳的锐气直冲执明脑际。
执明拿起星铭,便往瑶光王府外冲去。
惨烈的战局在每一处城头展开,大蓬鲜血在空中炸开,碎肉残肢砍得满地都是。
怒号声,惨叫声夹杂着沉闷的战鼓,在每个人心中震响,他们的心中无法兴起任何念头,只有一个字——
杀!
执明到的时候,只看到堆积起来的尸体几乎触到了城头,那些尸体,有天璇的,有瑶光禁军的,于今都无任何差别交错排列着,筑起这座血腥的地狱。
……
方夜坐在偏殿中,案桌上是一副瑶光版图,他缓缓的划掉天璇陵水这些已被攻占掉的城池,对外面的厮杀惨叫声充耳不闻,悠然的看着面前被绑着的那个人。
那人迎着方夜的目光,腿一软,直接跪倒,哭喊着:“他们造反,跟我完全没有关系,我是被逼的,别杀我……”
方夜冷冷的面容上看不到任何表情,果然,跟慕容黎呆久了,行事风格都有些像他家王上了:“焽栎侯,天璇仅存的王族,天璇各氏族造反,打着的旗号应该就是扶持你复国上位吧。”
焽栎侯直接趴到地上,早就吓破了胆,七魄有三魂已出,惨叫:“不是我,不是我,我是被他们绑架胁迫的,你抓了我也没用,他们不会在乎我是死是活的。”
方夜:“然而他们如果看到你被绑到瑶光城头上,想必攻势也会束手束脚吧。”
焽栎侯一听要把他绑到前方阵前,一想到那万千箭矢都不长眼睛的往自己身上扎,当即便昏了过去。
方夜随手将他丢给两位禁军,果然,废人一个。
就算绑到城头上,也没有人会多看一眼。
好在这场假意示弱的败局就快要结束,死了的那些禁军,大部分是赵大人各贵族势力的私兵,三万,也不是少数,作为马前卒利用的刚刚好。
不是自己的人,死了便死了吧,免得哪日再在王上背后捅上一刀。
一名侍卫跌跌撞撞冲了进来:“方统领,执明国主冲到两军阵前,属下拦也拦不住……”
方夜脸色变了变,握着佩剑,急如风火领着禁军往阵前赶去。
执明,王上誓死也要保住的人,绝不能死。
……
天璇首将看到执明,立刻爆发一阵得意忘形的大笑:“哟呵,执明国主酒醒了,看看我为你画的血色江山,你可喜欢?”
他丝毫不掩饰此刻激动的心,颤抖的手,马上便能夺下瑶光王城,天璇复国,他可是一等一的功臣大将,没有人比他更懂得攻城,没有人还会把执明当回事。
执明脸上阴晴不定,第一次被人如此嘲笑,还是一个随时能被丢卒保帅的跳梁小丑嘲笑,这口怒气当真是如咽了苍蝇般恶心。
那首将却没有给他发怒的机会,直接下令攻城,一刻不停:“斩杀执明国主者封万户侯。”
城外黑压压全是天璇军队,一眼望不到尽头,这一命令令士兵们热血沸腾,叫喊着,咆哮着仿佛化身为修罗,一步步向城门口推进。
天璇军队一步步逼近城里,王城大门摇摇欲坠,腥风血雨即将把这座城淹没,推向永无光明的深渊。
执明站在城头上,脑中嗡嗡作响,城头上是无数从云梯爬上来的天璇士兵。天权的军队将执明护在中间,让他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然而他心中无比的荒凉,这座城池怎会败得如此之惨?
尸体坠落如雨,在他的眼中化为赤红,红得像慕容黎身上的那袭红衣。
如此高的城头上摔下去的,都是面目全非。
四面城头上密密麻麻拥入了无数天璇士兵。
“阿离,本王没有保住你,连你的家乡本王也保不住了吗?”
执明爆发出了一阵怒吼,吼声震天动地,将前来攻击杀戮的一部份天璇士兵吓得停顿了片刻。
他一定要守住,瑶光。
这是慕容黎的家。
沉闷的战鼓轰轰作响,宛如毁天灭地的音符。
方夜踏着满地血泊,朝执明冲来:“执明国主,跟我走。”
他长发披散,满身血秽,显然是厮杀很久才找到执明的。
执明看着漫天风尘,遍地血色,脑中总是映着慕容黎的那身红,挥之不去:“去哪?”
阿离,你总是一身红衣,是时刻提醒自己不忘瑶光的血色之殇吗?
这便是你眼中挥之不去的那片赤红吗?
方夜领着执明,踏着血泊前进:“王城可能不保,属下派人即刻送执明国主去宣城,宣城驻扎天权的七万兵力,可保执明国主平安。”
执明微微呆了呆,看着满地的尸体,血色将天幕染成了红色,那里还留有慕容黎的影子。
他的阿离,如今死了都不能安安静静的长埋地下吗?
这座城池,还是无法改变再次灭亡的命运吗?
仿佛又看到慕容黎月下吹箫,念国伤感的情景,执明心中隐隐作痛,拔出星铭剑,上前砍翻一位攻过来的天璇士兵,厉声道:“本王不走,本王拼死也要护住阿离的家。”
他招来一位天权士兵:“带上本王的口谕,你即刻去宣城召集天权将士回来支援,希望能来得及。”
“来不及的,瑶光主力军队在北境被仲堃仪大军拖住,城里只有禁军,最多一日,王城就会沦陷,只有宣城可保执明国主平安。”方夜看着堆积如山的尸体,眼中全是决然,“在王上的心中,执明国主的命比瑶光还重要,若护不住国主,属下也没脸去见王上。”
战争一旦开始,就没有怜悯。
执明咬着牙,摇了摇头:“本王不走。”
他的目光落在满城骸骨上,心中不禁一痛,数日来灼烧心灵的痛苦伴随着,缓缓抽搐。
他看到伏尸百万,血流成河的惨状。
这里面也有阿离的子民啊。
空有天下共主之名,却无能为力。
他不愿意走,是因为,他走了,瑶光就完了,阿离的家就真的破了,连供奉阿离的祠堂都会被摧毁,那么,以后,他将去哪里看望阿离?
若执明不走,下一步计划当如何执行?方夜凝视着执明,一字字道:“执明国主,得罪。”
执明还未反应,突然感觉脖间一痛,就失去了知觉。
方夜扶住倒下的执明,交给保护执明的天权士兵,吩咐道:“将执明国主送去宣城。”
他又找了一部分信得过的禁军,掩护天权将士从瑶光王城的另一个方向出了城,才返回王府偏殿将昏迷的焽栎侯拖了出来,带着一起走向瑶光的满目疮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