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尽散
第四日,寅时,玉衡离州。
巽泽似乎已疲惫不堪,清澈的眸子中布满了血丝,散发尽乱,遮住了原本明月清风的脸,呈现出来的,又是不修边幅邋遢凌乱的样子。
满天烟尘,遍地尘埃中,他的炼丹房各种凌乱污秽,他却不管不顾,只注视着熔炉中两缕焰火跳动,焚化吞食着他手中的灵气。
一阵微寒的风吹来,带着焦土的气息,熔炉中的火在瞬间熄灭。
巽泽面容淡淡的,轻轻抬手,手中红瓶尽碎,血液像是一道红芒,流泻进熔炉中。
嘶。
随着这声轻音,熔炉中翻腾起一股黑烟,流淌在其上的毒血骤然获得了生命,彼此缠卷,化成一条微小的火焰之蛇,撕扯吸附,最终融成了一粒褐色药丸。
南风立刻从熔炉中取出这米粒大小的药丸,用手指捏着,仔细观摩:“郡主,这就是你三日不眠不休研制出来的解药吗?会不会太小了点。”
巽泽:“谁说这是解药,这是毒药,剧毒。”
“毒?剧毒?”南风吓得手一抖,药丸就从指缝中滑落了下去,“郡主不早说,属下碰了,会不会被毒死?啊,属下要死了,属下还没有给郡主养老送终呢。”
他掐着自己的脖子,一副中毒太深的样子,吐着舌头,双脚抽搐。
“滚,瞧你那点出息。”巽泽手腕一沉,接住那粒微小的药丸,装入一个小瓶子中,就放入了怀里,神色缓和了不少,绷紧的心弦也终于松懈下来,“本郡主好不容易研制出来的东西,你竟然如此糟蹋,被毒死也是活该。”
“最多就是掉地上而已,捡起来也还能用。”南风撅着嘴,“郡主你看你终于笑了,三日来愁眉苦脸的,属下好怕你突然体力不支,晕倒在这炼丹房里。”
巽泽瞅一眼南风,似笑非笑:“放心,你死了我都不会死,若是你死了,我正好将你尸身腐肉用来养蛊虫,做花肥,然后骨头熔掉,制成一颗可以让人闭嘴的丹药,看到讨厌的人就让他吃下,闭嘴。”
“若是属下闭嘴了,郡主岂非太过无趣。”南风叹了一口气,“郡主没有解药,那慕容国主的毒怎么办,莫非想以毒攻毒?可郡主刚才这毒丸就是用慕容国主带毒的血液炼制的,管用吗?”
巽泽不禁皱起了眉头,有着深深的忧思:“阿黎中的那毒我也解不了。”
南风疑惑:“这世间还有郡主解不了的毒?”
“毒引从未见过,中垣大地之上没有。既是从未见过之物我又如何解!”
巽泽走到丹炉前,伸手从另一个炉口中取出两粒核仁大小的殷红药丸,交到了南风手中,面容上已没有了任何笑意,“这两粒是续命丹,务必在明日天黑前赶到南陵给阿黎服下,若是你没有完成任务,本郡主就用鼎熔了你,若是你觉得直接丢进去太痛苦,本郡主就先将你做成毒人再放入熔炉熔了你。”
千里迢迢赶回玉衡,不眠不休,并不是研究解药,而是为了炼制续命丹。
他的面容,郑重无比,没有任何玩笑的成分,容不得南风有一点点置疑,甚至南风能感觉到,若是任务失败,他会真的熔了他。
可做成毒人之后再熔和直接放入熔炉中有何区别?疼痛等级不同吗?
南风脸色瞬间惨白,发出疑问:“郡主,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不是你去?”
关乎慕容黎生死,巽泽从不置身事外,如此生死边缘,甚至需要用到续命丹这种极其危险之物,南风想不明白,巽泽为何让他去。
巽泽面容一阵悲怆:“我要去办一件大事,让世人知道,动了本郡主的人,天王老子都得付出代价。”
他怎能置身事外,只是有比这件事更重要的事而已,除了他,这世间没有人能办到。
为他血染江山,血洗一国,何足道哉?
南风急道:“郡主一人去?”
巽泽面色有些阴沉:“我会带上万千生灵一起,见证血染江山的场面。你不用担心我,办好你的事。”
南风点头,将丹药小心翼翼的收好:“那这续命丹给慕容国主吃几粒?”
巽泽:“一粒。”
南风看着巽泽,深思:“郡主给了属下两粒,是代表着第一粒药效过了,郡主还没回来然后再吃一粒吗?可这不是当饭吃,再吃一粒还能有效吗?”
巽泽摇了摇头,缓缓道:“我不知道,有备无患吧。”
南风脸色变了变:“那能续几日的命?”
巽泽又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都无法遮掩忧虑之色:“半月,或者七日,或者五日,我不知道。”
南风脸色又变了变,急了:“郡主自己炼的药,为何什么都不知道,那属下要怎么办?”
巽泽立刻瞪着他:“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死过,不如我立刻杀了你,现场验证一下。”
南风立刻萎靡下去:“属下蝼蚁之命,不值得浪费郡主辛苦炼制的圣药。就算属下愿提供这具躯体,时间也来不及,对吧,郡主。”
巽泽仰头,凝望着丹炉:“希望上天庇佑,能维持到我回来。”
他从不信天命,不信神明,此刻,他的目光透过这巨大的熔炉,突然生出一丝祈盼,若是青苍上真有诸神,能听到他的祷告吗?
不安追袭而来,南风心中忐忑:“郡主是要去哪里?万不得已的时候属下去哪里找你?”
巽泽:“琉璃,不用来找我,我自会回来。”
南风恍然:“原来毒是琉璃下的。”
巽泽又一次叮嘱南风:“明日天黑之前你必须赶到南陵。不然阿黎就没救了,而你就去陪葬。”
南风皱着眉头,也不敢儿戏:“玉衡距南陵几百里之远,属下又不似郡主般身手迅速,郡主,这样会跑死马的。”
巽泽走出丹房,仰面看着天,纷纷小雨,他眼中都是泥泞。
“马,不重要。”
……
五更天的时候,慕容黎去送别毓骁。
毓骁带着淡淡的伤感,站在十万大军前,神色有些落寞。
“阿离,本王走了,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本王……”
慕容黎看着他:“如今两国和平,互市通商,王上可随时来瑶光做客。”
毓骁点了点头:“那,本王走了,若是阿离往后遇到什么困难,修书与我,即便千里之外,本王也会赶来。”
慕容黎点了点头,微微一笑,这一笑,如风,如月,淡淡的。
毓骁心中一痛,似乎要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最终爽朗一笑:“阿离,不必送了,回去吧。”
挥鞭打马而去。
夜色掩映,大军越行越远,渐渐消失在远方。
慕容黎望着毓骁的背影,心里忽然感到有些难受,深深施了一礼。
……
慕容黎寝宫中,一直烛火通明,直到东方破晓,曙色照亮了大地。
可天色,终究还是阴沉下来,绵绵缕缕飞些雨丝,粘住了心绪。
慕容黎像是陷入了沉思,端坐桌前,红衣静止,面前是纸和笔,久久不动。
彼岸流年,苍老了岁月。
岁月若不惆怅,心又怎会凄伤?
执明满怀着炙热祈盼的话语,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昭告天地,祭祖跪拜,一生一世一双人。
只愿,与你。
何尝不也是他所祈盼的。
慕容黎笑了。
他瞳孔中虽有死亡之色,淡淡的笑意却在缓缓化开,从容,优雅,明月清风。
他这些年来亏欠他的温柔,若是能过了这个劫,都一起弥补给他。
慕容黎执笔,缓缓在泛黄的宣纸上移动着,他写下了一行字。
心悦君兮。
署名落下:黎明。
慕容黎的黎,执明的明。执明是君,心悦君。
朝阳涂着血会从云层里破出,黎明就一定会到来,沉黑的夜幕散尽,终将是黎明的复出。
黎明,会等到吗?
庚辰默默的立在一旁,眸子中的忧愁也在浅浅化开,他开口:“公子,这信,属下要交给执明国主吗?”
慕容黎久久沉默,好半晌,才摇了摇头:“不必。”
不必急于一时,至少也要平安顺遂的过了五日,不是吗?
或者,他原本只是写给自己的,没有答案,也没有什么天涯海角,有的,只是这个世界给他开了个玩笑。
玩笑散尽,一切归墟。
……
突然,寝宫的大门被轰然推开,一个小兵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顷刻跪倒,声丝急促:“禀王上,大事不好了,天权大军在城外伏击遖宿大军,已伤了遖宿几千将士,两军对峙城外二十里之地。”
慕容黎脸色瞬间苍白:“领军者,是何人?”
小兵感受到深深的焦虑,匍匐不起:“天权国主,言,要与遖宿血战到底,斩了毓骁。”
腥甜倒灌,慕容黎强咽下去,吃力的问道:“是,带了所有的兵吗?”
小兵:“禀王上,天权五万大军全部带去了。遖宿国主按兵不动,派来使臣询问王上如何解决,金石一诺仍在,永不背弃,但也不会坐以待毙。”
执明,毓骁。
五万,十万。
以卵击石,执明这是去送死。
他说过,这辈子都不许与毓骁见面,否则,他就杀了他。
自己已经设计让毓骁返回遖宿,中垣只剩他两,他还是如此想不开,要去自寻死路。
天权已伤遖宿几千将士,开战缘由不重要了。
若是天权遖宿瑶光三国开战,获利的又是谁?
毓骁的誓言,如金石之盟,犹在耳侧,他答应过他,只要他为瑶光国主的一天,就不会在瑶光领土上开战,但是这个应允并不代表他就应该洗颈就戮。
若是帮了执明,他就背信弃义,从此瑶光遖宿再次沦为宿仇,永坠战火,成为白骨支天的世界,他誓死要守护的瑶光会再次化为炼狱。
不能帮,只能拦。
所以,要带兵去阻拦执明吗?
他必须去拦着执明,毓骁才会平息死了几千将士的怒火,放手离去,否则,执明就是死路一条。
拦截执明的后果!
呵!后果!
慕容黎的心一瞬间是那么沉重,身子一颤,大蓬鲜血喷涌而出,血色溅开,他的鲜血,将桌上那张墨迹还没风干的宣纸淹没。
心悦君兮四字在血浆中崩然瓦解,连黎明都被暗红绞碎,只剩下泛黄的角页露出颓唐的气息。
他痛苦的支撑起力竭的身子,感到黑暗与血腥宛如狞厉的毒蛇,拖着自己向深渊中极速滑落。
“王上……”
“公子……”一丝清醒是庚辰用尽了全力将他撑住,才不至于跌倒在地。
他与执明的情分,如宣纸的字迹一般,彻底结束了。
他们终究会成为陌路。
原来,这一切,在初见的那一刻,就已写入了宿命。
他等不到第五日了。
巽泽说过天大的事都要等他,第五日他一定会来,可上天哪能那般遂了人愿,偏生第四日就是终结。
慕容黎脑中被万千丝弦牵扯寸寸割裂,大红色的烛光在这一刻旋转颠倒,窗外的雨丝,染上了鲜红的颜色,恣意飘洒成迷离的红雾。
风冷,透骨的冷。
他的眸子,透过轮回,只有血红。
巽泽为他从阎王地府拽回的生命,已在这口斑驳血液中透支殆尽。
时间,对他而言,已成为妄想。
慕容黎的自嘲最终转变为一声沉沉的叹息:“给毓骁国主传信,此事本王自会解决,让他安心归国。”
……
战场,在南陵二十里外铺开,血流漂杵。
遖宿士兵的尸体,已堆成一座小山。
苍天被这十五万人大阵的威严震得瑟瑟颤抖,连天的风雨中,南陵那座小城显得那么脆弱,才破晓的黎明都完全暗淡。
天地摇落,丝丝细雨飘零,打湿了泥泞。
毓骁听着使臣传回的口信,望着晨曦中依旧飘扬的细雨,望着在战火之下逐渐凋零残破的城池,怅然长叹。
朋友,必然重诺。他若还手,执明必死。
曾经犯下的那个致命错误依然记忆尤新,于今,他不想旧事重演。
若是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他定不会叫他为难。
他整顿军队,打马而前,走在队伍最后面,往南行了十里。
驻。
十里的距离,足够表明他不愿再战的诚意,也表明他不会洗颈就戮,最关键的是,十里,是最快的救援时间,执明若仍顽固不化,仍不罢兵,对付慕容黎,他便要出手。
如此,便侯着,等一切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