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天倾庄主
巽泽一声惨叫,从四楼滚到三楼。
原因很简单,托大输了所有金子,衣饰,发簪,最后把慕容黎也抵了,于是被慕容黎一脚踹下了四楼。
庄家用鄙薄的眼神望着他,在四楼门口立了一个牌子:赌品太差,禁止入内。
虽然没有题名道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赌品太差之人,一定是躺在地上衣冠不整,头发凌乱刚被打出来的那位。
在二楼时还耀武扬威,神气得很,一炷香时间不到,竟输得一塌糊涂,连身边那位公子都拿去抵债,如此不自量力薄情寡义之人可不就是赌品太差。
赌博十赌九输,但输人的还是头一次见,一会儿巽泽身边就站满了人,指指点点,口沫横飞,诸如云云各种唾弃之言轰在他的脑袋上。
“烦死了,输就输了,又不是你们没输过,有什么好看的,滚开滚开。”巽泽鬼里鬼气怪叫,他都输得精光,是真光了,不该同情一下的吗?还落井下石,要不是需要继续装一下,他就要把他们丢到一楼去。
让他们体验砸二层楼的滋味。
这在别人看来就是恼羞成怒,要不是脸上还戴着面具,就应该挖个地洞直接钻进去。
免得躺在地上丢人现眼。
啧~啧~啧~
看笑话不嫌事大。
一个淡淡的声音传了过来:“输赢永不是唯一的结局,公子不必气馁。”
这个声音很温和,宛如清风拂过竹林,带起一种红尘荡尽,沁人的清凉,才一入耳,便让人如痴如醉。
巽泽拨开遮住眼眸的乱发,揉着被砸疼的腰,徇着声音望去,趾高气扬道:“你看我像是很气馁吗?”
濮阳卿青衣青面,青竹扇面一合,向他伸出了手:“相逢即是有缘,公子可愿与在下弈屋对局?”
“不愿。”巽泽干脆坐在地上,衣不蔽体,自嘲道,“只剩这件,再输就没底了。”
那件单薄的中衣胡乱挂在身上,该遮的地方没遮,不该遮的地方也没遮,袒胸露颈,披头散发,要多羞耻有多羞耻,要多荒唐有多荒唐。
可濮阳卿偏没有移开目光,盯着巽泽看了半晌。
巽泽索性大大咧咧迎着濮阳卿目光,不怀好意道:“你眼睛抽筋吗?如此盯着本公子看,不怕眼睛长出朵花来。”
濮阳卿折扇唰一下打开,遮住半面唇角轻笑起来:“我看你与从前有何不同。”
巽泽傲然:“那你可看出来个究竟?”
濮阳卿轻轻道:“雪肤花貌,凝脂点漆,更甚从前。”
“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本公子与你素未谋面,何来从前?”巽泽终于忍不住弹跳了起来,拉着衣衫遮住胸膛,好似刚被轻薄过后的良家少年。
慕容黎还在上面,什么狗屁凝脂点漆,说的好似从前就看过他身体一样,这朵烂桃花可不要惹出什么误会才好。
“许久未见,你还是这般……有趣。”濮阳卿缓缓揭下面具,宛如揭去空中的一段夜云。
浅浅一笑。
“是我。”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公子榜首。
濮阳卿绝对是取龙城最当得起这个品评的人。出身世家,文采斐然,瑶琴丛竹流风曲动天下,一把青竹折扇练到了江湖一流的地步,是武林中难得的翘楚。
虽出生高贵,为人却温蔼清和,行走江湖,多为武林中人排忧解难,行侠仗义,一改世家高高在上,拒人千里的印象,年未弱冠,就已坐上天倾山庄庄主之位。
护佑取龙城多年,更是声誉鹊起,令人折服。
因而他发帖召开武林大会,各门各派未有反对之声,甚至暗示这武林盟主之位就该濮阳卿坐上去。
濮阳卿却只是淡淡一笑,武林盟主当是德才文武兼备之人,是给江湖少年一展鸿鹄之志的机会,他固有文,鳌头已占庄主城主,再比武胜之岂非恃强凌弱。
最是端庄谦虚。
他青玉色的衣衫上,淡淡描绘着竹纹,让他整个人同青竹一般虚心且能自持,淡泊正直高远。
他只是露出淡淡笑容,就让他整个人变得特别温暖,仿佛他本是天上之人,只因这一笑,又回到了人间。
在他面前动武,会让人觉得是一件大煞风景的事情。
巽泽似乎呆了呆,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热情笑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我这么随便一滚,都能遇到故人,看来我的运气还不算太差。”
濮阳卿:“既然运气还不算太差,不如弈屋饮一盏对一局?”
“赌品太差,禁止入内。”巽泽耸肩,示意小斯立起来的那个高高的牌子,那可是给他的专属权利。
在永夜楼谁敢放肆?他也不敢。
禁止入内那肯定是不敢进喽。
濮阳卿眼睛半步也没离开巽泽,合扇施礼:“上次一别,偶也念及芝颜,可是仙山路遥,我辈俗流中人,以仪轨自居,不敢叨扰。”
在场的众人无一不认识濮阳卿,见濮阳卿如此看重巽泽,不免一阵惊叹,再看巽泽,除了脱衣耍滑,简直没有半点风仪,墨发没有发簪挽住,凌乱垂下,活脱脱像个疯子。
濮阳卿的眼神却像极了若是能与这位疯子晚舟同游,天下不知道多少人宁愿疯了的好。
濮阳卿引以为重的人无论是真疯还是假疯,混沌还是潦草也轮不到他们非议,众人很识趣停止了对巽泽的鄙视,象征性与濮阳卿打过招呼,便都散了。
小斯也知趣撤了牌子。
反正已被看出身份,巽泽干脆丢了面具,道:“不是你不敢叨扰,而是我不能见。”
巽泽那张清绝出尘的容颜,虽长在一个酷似无赖的身上,偏又不让人觉得不妥,反倒不可思议有一种出万丈红尘不染的仙气。
濮阳卿凝视片刻,眸中泛起微澜,道:“此话怎讲,难道你有什么难处?无论何种难处,说与我听,我必当尽力相助。”
玉山在侧,巽泽一副自惭形秽的样子,扯着凌乱的衣襟,叹道:“佳客颜如玉,陋室混无章,怎好污了盛颜?”
“阁主世外之人,自可放达。”濮阳卿笑着从袖中掏出一个锦绣囊,递给永夜楼小斯,微笑道,“可够赎这位公子方才抵掉之物?”
小斯接过绣囊,打开数了数,取出足金,又将绣囊还给濮阳卿,鞠躬笑道:“够了,庄主请移步弈屋稍等。”
弈屋,顾名思义,是对弈之屋,二人持子落下两步,小斯便用托盘将巽泽衣物呈来,巽泽倒不犹豫,拿起就穿上,对濮阳卿拱手:“多谢多谢,又欠你一份人情。”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生分。”待巽泽整理好仪容,濮阳卿才转向小斯,问道,“还有一位公子,怎不见下来?”
小斯喵喵巽泽,轻轻叹息了一声:“那位公子说,如此好赌贪胜之人,若是不凑足百金将抵了吃喝的发簪赎回,便等着发落。”
巽泽脸上的惊愕渐渐转变为苦涩,已生无可恋:“完了,麻烦大了。”
濮阳卿缓缓落下一子,颇为好奇:“有这么严重吗?”
巽泽挥手,令小斯退下,蹑手蹑脚关紧门窗,在濮阳卿对面倒了碗酒给自己灌了一口才小声道:“那位公子身份特殊,若不是我夸下海口必能赢千金,也不敢带他入赌场。方才并非我要拿他做抵,是他提出以他为赌注,我又不能抗命,如今他不愿下来,我想必是惹到天颜,若不能将他平安送回,岂不是摊上大事?”
濮阳卿早已知慕容黎特殊身份是瑶光国主,只将棋子递给巽泽,示意落子,轻轻一笑:“想不到卓然尘外,不食烟火的隐世仙踪,竟有被世俗所累的一天。你向来绝伦逸群,何以听命他人?”
巽泽把棋子往棋盘上随意一放,叹息:“有求必得应,我混沌潦草度日,无非是躲避世俗。曾经欠下的交易,以簪子为信,护他一路周全,怪也怪我贪玩,丢了物什。倘若此间出了意外,任我如何恃才傲物,不放王权在眼中,也是极其麻烦。”
“此事因我管理不当,才让愚贼逍遥。不过即便是我也不敢开罪永夜楼,他若当真留在此处倒也安全。”濮阳卿说着又从袖中取出一物,递给巽泽,看着他,“看看有没有少?”
巽泽显然怔了一下,接过看了看,发现是自己丢的盘缠,笑嘻嘻道:“你从哪里找到的?”
“武林盛会在即,总会混入许多偷奸取巧之人。”濮阳卿道,“水云间乃天倾山庄眼泉,小二把簪子交给我,我既知是你之物,不难查出与你接触过的人。只是……”
他眼中透出一股难言的悲伤,似乎因杀戮而不忍,“我亲自动手,已是情非得已,但他们动了你,就应该想到后果。”
黎泽阁主在取龙城遭遇盗匪,事情传扬出去,多少是天倾山庄护城不力,若不杀之,就算不是天倾山庄所为,也有包庇之罪。
亦或是杀他们仅仅是示好。
“你不必觉得愧疚。”濮阳卿坦诚相待,足以证明这种小儿科的偷盗行为他不屑为之,但为了巽泽,却可亲自杀之。
巽泽不好说什么,也没感动得泪流满面,倒将盘缠又推了过去,笑道,“既然簪子在你手中,那便好办,钱物两清,我也好复命。”
“这……如此重要之物,我岂敢随身携带?”濮阳卿看着推到自己面前的盘缠,隐隐闪过一丝涟漪,“你知道我向来不为金钱所动,属于你之物,你不说我也应还回。你可还记得竹箫调音落孔的一诺?”
为了让竹箫吟畔吹出的旋律完美无缺,巽泽千里相奔,委托濮阳卿调音落孔。
濮阳卿世家名门,文采斐然,武功超群,曲动天下,自是样样不缺,便提出一诺,让巽泽应下,只要不违背侠义之道,何事何时还由他说了算。
巽泽哪管那么多,急于把箫送慕容黎,一来想着自此再不入取龙城,二来自己混沌常留仙踪福地,濮阳卿找不到他,便胡乱应了下来。
这也是他迟疑着不想来取龙城的原因。
天晓得这位看似温文尔雅的庄主会提出什么非分要求。
虽然他无赖,但在江湖混,还是得遵一个信字,应过之事也不能出尔反尔。
有求必得应,方才出自他口,若此刻直接回绝岂不是打脸。
巽泽心下暗叹,面上却极为兴奋,摩拳擦掌道:“难不成你要我给你干件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
濮阳卿折扇轻摇,笑道:“金风玉露,我需要一个陪我喝酒的朋友。三日,与我品酒会琴,如何?”
喝酒听琴,优雅享受三日光阴,这个要求太过简单了些,不违背道义,不坑蒙拐骗,不杀人放火。
巽泽不可置信瞪大了眼睛:“就这么简单?”
濮阳卿点头:“是的,就这么简单。”
*
慕容黎悠悠饮茶,茶是提神醒脑之物,在这样幽寂的夜晚饮上几盏,睡意全无。
巽泽与濮阳卿离开永夜楼那一刻,他眸子中有光芒隐动。
连他都不知道心中泛起的隐隐酸痛是因何而来。
按理来说,巽泽武功超群,智计无双,他本不必担心的。
可心中依然压着垒块,如在胜利成果上品着鲜血般难受。
北风推门而入,慕容黎握盏的手竟有一丝颤抖。
烛光昏暗,北风并没有觉察到慕容黎心境细细的不安,禀报道:“王上,郡主已离开永夜楼。”
慕容黎:“知道了。”
随即小斯将一盘棋摆上,俯身退出,顺便关紧了门。
“王上,怎么不多点几盏灯?伤了眼睛郡主可饶不了属下。”北风取了油灯,又添了数盏,一盏摆到棋盘旁,照亮棋盘上黑白双杀的棋子,“郡主与濮阳卿未完的残局。”
黑子为衣,白子为佩。
像是陪伴,温柔而体贴,看似不经意的衣落哪里,佩就落哪里。
此局,不是争衅,佩倚衣襟,是相惜。
慕容黎凝视着黑子,慢慢的,拈起一颗,淡淡道:“据你所知,濮阳卿此人如何?”
“世家名门,文武双全,有杀伐决断的手段,为人却温宛和蔼。至少表面看起来就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当得起公子榜首的品评。”北风看着慕容黎手里拈着的棋子,道,“王上可是从残局里看出什么?”
俗话说看棋如看人,一个人,只要有野心,无论表面多谦和,心境都会不知不觉在棋盘上展现。
可这一局,太过平淡。
正因为太过温和,才更让人生疑。
“没有一点肃杀,倒像是下一场风月。”慕容黎嘴角噙着一点冷漠,“倘若不是谦谦君子,那么此人其城府,已深不可测。”
他轻轻的,将棋子放在棋盘上。
右上,正是白子下一步想要放的位置。
黑子放上去之后,局势转变,虽平淡,却有了自己的意志,任何人都不能凌驾其上的意志。
北风忍不住抬头望着慕容黎,慕容黎的眸子就像星空,里面有太多的光芒,没有人能看懂。
但北风还是听出了风月之意,不是一般的风月。
“要不要属下派人盯着天倾山庄?”
盯着郡主行为,以免闹出什么不合时宜的风月。
北风善解人意道。
慕容黎收回目光,饶有深意锁住北风。
北风猛然一凛,低下了头。
上意莫揣测。
“有阿巽在,倒不必你们冠上加冠,以免适得其反。”慕容黎从容笑了笑,“你在此处可有异名?”
“属下是玉衡人,不曾化名,永夜楼主身份隐秘,无人知名讳。”北风思索片刻,道,“郡主赐名之前,属下叫司幽。”
“玉衡北风,黎泽阁司幽。”慕容黎从袖中取出金线镶边所绣的那封请帖,推到北风面前,缓缓道,“五日后的武林大会,你以司幽之名,代表黎泽阁去参加。”
北风似乎愣住,随即明白,慕容黎虽挂名黎泽阁阁主,但瑶光国主才是他真正的身份,武林大会鱼龙混杂,一是有可能被认出,二是根本不屑与江湖草莽同台争虚位。
至于巽泽,受濮阳卿邀请,能不能参加已经成了未知,即便在此,他才是那个更不屑上台之人。
蝼蚁小丑,不配与武林仙踪相较。
两位阁主游山玩水,未带任何弟子,自己意外冒出来,竟成了被顶上去那个。北风心情可不是那么美丽:“天倾山庄此次传帖天下,召开武林大会,是以寻钥匙为由,这钥匙传得神乎其神,能打开武林宝库,却是谁都不知道所谓的秘宝钥匙长什么样。只怕宴无好宴,与各派掌门信物有关。”
慕容黎点了点头,道:“长乐帮是不是第一个被抢掌门信物的?”
北风点头:“死在城郊十里春风小店外,大约是有人说那掌门信物是宝库钥匙,于是发生了一场混战,后来又说不是,就被捡尸人卖去黑市。”
主街拦截他们的大汉并非长乐帮副帮主,只是配合店主演了一出戏,不过都死在了濮阳卿手中,作为献给故友巽泽的见面礼。
马车和七具尸体还停在山神庙外。
是杀人灭口还是杀一儆百,已无从知晓。
慕容黎冷冷一笑:“有没有一种可能,武林大会结束后,黎泽阁主的两块弦月令会成为秘宝钥匙?”
“除了黎泽阁弟子,没有人知道阁主令是两块,倘若阁主手中弦月令图案现世传为秘宝钥匙?”北风心头一凛,难不成黎泽阁有内奸?
慕容黎幽幽道:“所谓秘籍宝藏只是表面文章,却能引得各路力量抢夺。若是这样,只怕大会结束,就是盟主集合整个江湖,来打击黎泽阁的时候。”
阁主令牌若是秘宝钥匙,黎泽阁可就是天下人的眼中钉了,两位阁主更会成为众矢之的。
北风捏了把汗:“那么他们也不会让黎泽阁夺得头筹,坐上那个位置。”
慕容黎神色不变,清清冷冷道:“他们发帖相约,黎泽阁若是不去,不是让他们小瞧了吗?你如千面狐狸,应对从容,想必去应付应付他们还是可以办到的。倒也不必夺魁,见好就收。”
“属下明白。”北风双手拿过请帖,收入怀中,眉头紧锁,“若是有人存心给黎泽阁找麻烦,郡主一人在天倾山庄,可会有麻烦?”
黎泽阁不能夺魁,天下第一就绝不能出现在武林大会上,一定会有人用尽一切办法阻止巽泽出庄。
慕容黎握盏的手,在烛光的映照下显得那么洁白,那么修长,毫无瑕疵。
而茶水,如流沙一般,在他的指尖不住波动。
良久,才缓缓道:“送我出去。”
“不可。”北风摇头,愕然看着慕容黎,阻止道,“郡主有言在先,王上安危系整个瑶光存亡,不见郡主密令,属下要时刻护王上周全。而且龙栾宫的人定没有走远。”
“有劳了。”慕容黎抬起茶盏,浅浅饮茶,“你不是担忧他们要对巽泽不利吗?本王一向觉得智谋远比武功高低更让人难对付。他们要用计,焉知计谋方面本王可曾输给谁。”
是的,本王,他是那个凭一己之力搅弄风云的瑶光国主,九窍玲珑心,不费一兵一卒亦可铲平十座取龙城。
慕容黎:“若我入彀,你便要见机行事。”
北风拱手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