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梨花
梨花的马车避开了大道,走河渠边的林荫,而负责护送的苏龙在侧步行。
之前刚在金芙馆的教坊司办完了交接手续,今日前往逸园表演的舞姬大多还未入职,身份仍是教坊司中的贱籍,梨花乃是领队,自己仍是隶属于女院。
途中马车在一处三层小楼外暂停,这里的河景最美,闲人也少,两岸秋枫红叶,长空挂霞,梨花披衫下车,行至渠边白堤,蹲下看那飘落水中的秋叶。
“公子贵姓?”
“在下景天郡苏龙,正在荣耀学院求学。”
“哦?”梨花诧异了一声,奇道:“既是学子,又怎么去做了岳府的护卫?”
言罢又仿佛明白了什么了,一声抱歉,然后不再说话。
苏龙明白,这梨花姑娘定然是将自己看成了那种为了追逐权利而委身侍贵的人。
这样的误解和眼光,自走进岳府,苏龙已经经历过太多,只因背负的东西太过沉重,他无意再去解释。
他和岑双河不同,他本应在荣耀学院专心学习,在外人眼中,这种反差自然更为明显。
“你可知道这是哪里?”梨花话题一转,轻轻问道。
苏龙看了看周围,并无别物,轻轻摇头,对于帝都他本就不熟,更何况这里乃是幽静偏僻之地。
“这便是三座楼。”
梨花抬手一指面前的三层小楼,眼神异样。
苏龙头一次听到这名字,不知有何意义。
而梨花适才却是听到了‘刺客’唐墨提及此处,顿时各种往事涌上心头,年幼时的辛酸百感交集。
背后的梨花也仿佛酥麻欲醒。
“既然苏公子选择了现在的路,那将来迟早会知道这里,出入三座楼的都是非富即贵的大人物,对公子定会有所帮助。”梨花话语平静,似是在指点,又似是在叙说。
苏龙默默点头,心想倘若要保住苏氏名号,重振家族,可能真需要求助更多的贵人。
靠着岑双河牵线去巴结蓉后,苏龙总是隐约觉着有些不靠谱。
“走吧。”梨花挑帘钻进了马车,苏龙跟在后面,挑头看了一眼三座楼,楼上朝河而开的窗户中,似乎有人凭栏伫立。
“你说他提到了三座楼?”凭窗之人轻声问道。
“是。”答话者是全珙,语气毕恭毕敬。
“赵蓉知道吗?”
“此事未禀报皇后,但向夏旗主做了汇报。”
“那便好......陶园已经开始审了吧?”
“审了,由阎婆亲自审理,结果未知,但......”全珙的声音意外的迟疑了。
“嗯?”
“阎婆把审讯的地方安排在了白庆的旧居,可能是因为她觉得那小子与白庆有些关系吧。”
“呵呵!”凭窗之人发出了冷笑,又颇有些自嘲的味道:“你们倒是都学会揣摩我的心思了,以为我会出手干预?”
“属下绝不敢揣摩陛下的意思,或许是考虑那样的环境可能有利于审讯,才做出那样的安排。”全珙急忙解释。
凭窗之人正是赵束,奥斯陆帝国的皇帝,几乎每隔两三天便会来这里小憩。
“好了,这事不怪你们,可能是因为我经常来这里,大家都觉得我是个念旧的人吧。”
赵束望着河堤边远远离去的马车,忽然想起了什么。
“你看我这记性,今年事多,都已经九月了,东郊的梨子早已熟过了吧。”
“禀告陛下,徐老厨今年用丝绢给每颗果子做了果衣,既保护了果子的品相,也延长了挂果时间,所以树上果子还有很多。”
“你们都是有心人啊!告诉老徐,还是老规矩,从下次来开始,把陇南红茶换成双梨盅。”
“是。”全珙点头准备退下去吩咐,却又被赵皇喊住。
“通知赵蓉和夏天,逸园一案我不会过问,更不会插手。”
全珙愣了一愣,等了片刻,见赵束并没有更多的意思,这才退出了房间。
“这是要放权给蓉后?还是要让血衣卫全力配合?”全珙在房外暗中揣摩,却始终猜不透。
剑勋城内,因逸园而起的风暴已然开始逞威!
分布在内城、外城的十余个治所的数千名城卫军迅速集结,紧急出动,全副武装。
帝都的每个路口都有成队的官兵巡逻甚至设卡盘查,所有大街小巷都有官兵在挨家挨户的搜查刺客。
尤其是那些受邀参加逸园宴会却未到的官员和权贵,家中更是被查的天翻地覆,只要发现任何一点可疑的证据,都会立刻被拘捕并送往治所关押。
一时间,整个帝都内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明眼人都在关注着皇宫的方向,等待着蓉后对自己妹妹的遇刺做出反应。
蓉党一派这次被狠狠打脸,究竟是想要低调处理?
还是要让风暴变得更加暴虐?!
......
经历了一天一夜的动荡,左士凡在城东的官邸终于幸免于难,毕竟左氏那块金字招牌还是有人尊敬的。
在宅子里坐镇的是左晴,左士凡已与昨日离都返回楚安郡,给左晴留下了不少“作业”。
但左晴的内心却从未有过如此的紧张和不安。
从外面传来的消息、情报源源不断,登门造访者也络绎不绝。
最先传来的消息是绿盟谈判和游行结束的消息,这本是个好消息,但在左晴看来,不能让绿盟继续牵扯帝都精力,对于已经选择站在红石大公一方的左氏来说,却并不值得高兴。
接下来就是天道宫发动袭击和逸园遇刺的连续事件,当左晴听说赵熙遇害和唐墨被捕后,她便开始意识到问题不妙。
果然昨晚血衣卫就派人来问询昨日在天时酒楼的情况,左晴不敢隐瞒,因为她猜到了血衣卫同样会去找时开山和黑格尔印证,一旦口径不一致,必然会惹祸上身。
接下来城内军队的异动和彻夜的搜查,让左晴也嗅到了蓉党一派的愤怒,她甚至怀疑左士凡是否提前预知到了这些事情的发生,所以才会早先一步立刻了帝都。
然而事情并没有完。
今日清早,天还未亮,时开山便来大力锤门。
因为岳东凌是左士凡的学生,所以时开山希望左晴能够出面斡旋,请岳东凌宽恕唐墨。
左晴当然不会这么做,她费尽口舌向时开山解释自己现在的立场有多么尴尬,然而时开山却完全听不进去,只是冲着左晴吼她冷血。
左晴选择沉默,只能任由时开山误解,任由他摔门离开。
她很清楚,因为自己与朱韫联姻的情报已经泄露,她的身份此刻变得异常敏感。
她知道唐墨被抓只是一个引子,后面是党争的大戏,她初入帝都,人脉不清,自己的身份又敏感,盲目插手救人,只会让这水越搅越混,不但救不了人,还会把自己甚至左家都白白搭进去!
左晴托腮闭目,努力的梳理着眼下的所有线索,希望能够找到一个突破口,一个能将各方力量都利用起来,又不会节外生枝的切入点。
但是太难了,左晴一直在摇头,没有任何头绪。
就在这时,官邸又来了一位拜访者,一位左晴从未见过,从未听说,更是永远也想不到的拜访者。
“小姐您好,我叫梨花,来自金芙女院,受人之托,来与您商讨搭救唐墨一事。”
梨花取下披肩,稳稳的向左晴施礼,她们两人相仿的年纪,但一位归为神裔世家当权千金,另一位却只是出身教坊的女院侍女,身份辨若云泥,令人唏嘘。
“你认识唐墨?”左晴愣住了。
梨花摇摇头,解释道:“倒是有一面之缘,他在逸园刺杀熙主儿的时候,我正在厅上跳舞,后来我昏倒,醒来时见他被血衣卫擒住带走。”
“这关系应该不至于为救他而奔走吧?”左晴问道。
“那自然是。委托我办这件事的,是我的主人,也是教我学琴的老师,妙莲夫人。我从小在教坊司长大,是夫人将我带到了女院,是我的恩人,也拿我当心腹。”梨花微笑答道。
原来,血衣卫昨夜找朱韫核对唐墨身份后,朱韫便知道了唐墨被抓的事情,事后返回的唐星也从绿营酒吧得知此事,让朱韫了解了事情大概,后者大发雷霆。
朱韫期初只是怪唐墨为自己惹麻烦,身份敏感的两郡学子在帝都本就备受关注,作为领队,他不得不正面面对此事,救不救人都十分为难。
但后面发生的,与左晴遇到的几乎一样的情况,却让朱韫嗅到了其中的机会。
不仅是时开山,还有黑格尔,都碍于身份无法出面直接为唐墨说话,都找到了朱韫,希望朱韫能够成为代表,集合众人之力搭救唐墨。
甚至还有王娜拉,托人给朱韫带来了口信,要求朱韫以送学营领队的身份,向国礼司和学政司提出无罪辩护,逼血衣卫立刻放人。
朱韫这次不但没有拒绝,反而变现的正气凌然,全部爽快答应。
他想到了妙莲夫人,昨日在南门町,妙莲夫人曾嘱咐唐墨遇事可找她帮忙,朱韫相信妙莲夫人应该熟悉救人的关节,能寻出一条明路。
时开山对朱韫的表现大为赞赏,虽然两人也是第一次见面,但时开山却因为此事而觉得朱韫的侠义和胆谋远在自己之上,离开南门町后,对朱韫的称赞依然赞不绝口。
而黑格尔却给他破了一盆冷水。
“开山兄弟,你真以为朱韫是为了搭救唐墨而如此积极主动吗?”黑格尔仰面朝天,思考着说道。
“我看那朱韫的面相,凶狠有急智,若没猜错,他是把这救人的事情当成了勾连结党的机会,想把所有关心唐墨的人和势力都集合在自己的影响之下,为自己所用!”
“你应该注意到了他对我和王娜拉的身份格外重视,对于我们身后的两大教会的影响力格外上心,而你时开山背后是绿盟,左晴背后是左氏一族,大家都如此关心唐墨,却又都顾忌身份无法直接出面,那朱韫提出要建立救人联盟,还自荐为联系人,其野心已见昭彰啊!”
时开山听明白了黑格尔的解释,皱眉问道:“那怎么办,我去找过左晴,她也不能出面,现在只有朱韫肯做牵头这件事情,若是不求他,难道看着唐墨因为我和绿盟而死的不明不白?”
黑格尔摇摇头:“所以这事情别扭啊。因为这事,昨晚我也被卓戈狠狠批评了一顿,甚至要对我进行禁足,谁叫我们俩一直是死对头呢,这次算是被他抓到把柄了。”
黑格尔想起了贤者学会中那个始终热情洋溢的陀罗纳尔,那位建筑商人的儿子,在父亲遭到了传统神裔世家打压而濒临破产时,也是和时开山此刻同样的表情。
“也许,在这个时代,谁都不能独善其身,谁也不能避世而逃。”
黑格尔叹气道:“所以,我们不得不挺身而战,正是因为我们已经无路可逃。”
......
另一边朱韫连夜找到妙莲夫人,后者因为牵扯到赵熙的死也犹豫多时,只是因为之前有了三座楼贵人的委托才最终决定接下这桩事情,于今日清晨派了梨花代替自己去联系各方。
“地点设在金芙女院自营的茶楼,明日有女院学生炒茶作品的品鉴会,妙莲夫人邀请了各方雅士前去品茶,诸位可以按时参加,夫人会留好私密的包厢,供诸位品茶。”梨花缓缓向左晴介绍。
“但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凑到一起,岂不是太扎眼了?”左晴算了算梨花邀请的众人,真的是八仙过海,五花八门。
梨花笑笑道:“说乱倒也不乱,其实就是两桌人。头一桌都是荣耀学院这届的新生,根据前日绿盟谈判的结果,新入学的学子需要提前报备编舍请求,既要有各郡各家的子弟,也要有绿盟和国外交流生同舍,大家私下联络编舍,再为正常不过。”
“但我可不是学院的新生。”左晴眉头一皱,话一出口,便自己先想到了答案。
梨花抢白笑道:“是啊,所以另外一桌,是为你和朱韫准备的,两人帝都相会,品茶交流,相互了解一下对方,外人谁也不会觉得有问题吧、”
左晴脸红了,心中却觉得十分不悦。
要以这种方式和未来的夫君第一次见面吗?
左晴难以接受,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个极好的借口。
见左晴没有意见,梨花再次施礼退下,出了左氏官邸,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从学院的南门町,到越谷河畔的绿盟营地,再到这城东的左氏官邸,梨花可是花了大半天的时间,才将所有人都通知到,现在已经是精疲力尽。
然而还未等她钻进马车,突然一道黑影闪出拦住了她,张嘴便问明日密会之事。
“妹妹可是在联络搭救唐墨一事?”
梨花被这人吓了一跳,但仔细一打量,却发现是个熟人。
金芙馆大武师龙平的弟弟,龙仄。
“吓死我了,但你又怎么知道此事?”梨花奇道。
“我先去绿营找的时开山,他说此事做不了主,让我来找你!”龙仄压低了声音说道。
“问题不在这里,”梨花摇头问道:“问题在于这唐墨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龙仄嘿嘿一笑,也不解释:“私人关系不说也罢,只消知道我是真心想帮忙搭救他就行了。”
话说到这里,梨花也不好意思得罪龙仄,毕竟人家背后是金姬的左膀右臂大武师龙平,只好答应了龙仄。
“算上夫人,以及朱韫要求加入的连城和石公戋,明天得安排十人的位子!”梨花的眸子也亮了起来,“真没想到,这位叫唐墨的刺客,居然能有如此能量,让这么多大人物倾力搭救,可真是难得一见的奇事!”
从城东返回的路上,梨花的马车又在渠边停下,只是这次已近傍晚,梨花没有下车,只是挑了帘子冷眼望着三座楼。
马车不远处,枫树下孑然立着白发苏龙,望着车窗内的梨花,默然无声。
而在三座楼的后门处,一位衣着朴实老者,手中捧着个锦盒小心翼翼的钻了厨房。
梨花认识那是徐老厨,认识他手中的锦盒,知道其中装着两枚梨子。
同出一院不同树,同出一季不同种。
这两枚梨子是用来熬制双梨盅,专供赵束享用的。
梨花的脸上飘过一抹愤恨,后背的梨花又传来了一阵刺痛。
苏龙见了,不知梨花为何动容,正在暗自观察中,突觉背后有人轻轻走至。
“小子,对美人动心了?”
原来是岑双河。
赵熙遇刺后,岑双河便被召进宫中觐见蓉后,已经是昨天的事情了。
“岑长老,蓉后可有什么吩咐?”苏龙主动岔开话题。
岑双河嘿嘿笑道:“也罢,多的路上再说,先与我一同去东郊替蓉后办件事情吧。”
苏龙微微点头,跟着岑双河便走,沿着白渠河堤,急行如风。
“何事如此着急?”苏龙低声问道。
岑双河也不隐瞒,微微叹气道:“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去东郊一位厨子家的后院,去帮蓉后取两只梨子!真不明白,就这么点破事,居然会让咱们两个五魄武者去跑腿,难道在她们那些大人物眼中,咱们就这么不值钱么?”
“两只梨子?”苏龙也是一愣,随即又苦笑。
“说不定这两只梨子还真比咱俩值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