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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这个世界真的病了/

冰冷的月光洒在丹的脸上,“战首”笑得张狂。

一瞬间,两人同时消失在原地。

太快了!几乎超出了凡人眼睛捕捉的极限,平原上刮起紊乱的疾风,像是画布上两团随意涂抹的线,仅仅是折角与拐弯泄出的拳势,便将大地伤残。

碎石切割,平原上的凸起被打散,乌成穴变得更加平整。或许,前线荒凉的景象便是这么来的,任意编织的虚无巫术像是毒药一般在大地上停留,时刻摧残着这里的生态植被。所以偌大面积的丘陵平原,只有少数的荒草在石缝间生长。

丹再次从乱石堆中爬起来,几株枯萎紧缩的含生草圆滚滚的跌落他的脚下。

……肉身已经到极限了。

但那支“心麟”新生的躯体——关节处的鳞片却能脱落再生,连皮质的外骨骼都能擦伤复原,保持光洁良好。——大概得益于原主几十年勤勤恳恳的苦修,那具躯体蕴藏着巨大能量。

“奇怪?你的心灵为何没有缝隙?”对面发出妖艳声音,足以蛊惑任何涉世未深的青年。

心麟本体为虚空心虫,一己便占据那支三十六将三个席位,统称“心猿三将”,能入侵每个人心里最薄弱的地方;所谓“心猿”,就是每个人内心中都存在的一只猴子,它成天胡思乱想、不切实际、左右人的抉择,有时富有想象,有时龌龊淫乱,叛逆道德是它最爱干的事,壮大起来便可称“心魔”……这是人类因为具有“想象”这个最大优点,而伴生的最大缺点。

如今三猿合一,在她看来,人类应该是千疮百孔,为何眼前的人类可以防住她心虫的全力侵蚀。

“千尸虫?”丹俯身连续咳嗽,鲜血沾满眼前几团枯萎的杂草,以轻蔑的语气反问。

“你说那个喜欢尸体的家伙?它也配与我相提并论?呸!”心麟不再思考眼前之人不能侵染的问题,她决定给他最后一击。

嗒!嗒!嗒!

矫健的跟腱,在银白的月光下,散发冰蓝的梦幻色彩,然后停驻在了人类眼前。

“夤夜——长河——式!”丹用细弱蚊蝇般的声音发出最后一式的呐喊。突然从俯身状态暴起。

两人间平地惊起一条水花筑成的通天长河。

心麟像是早有预见般的后撤跳开。

“人类果然是狡诈的物种。”她好整以暇的拍去身上的水渍,妖冶的眼眸闪烁着看破一切的睿智,“还有什么招式,使出来吧。”

丹确实已经使出了最后的力气,他单膝跪在地上,大口的喘息:“嘿——呼——,你可听过含生草?”

“什么?”她停在距离七步的位置。

丹抬头笑了笑,“一种活在沙漠里的植物,一生只有几天存活,在极短的时间里走完整个生命周期,然后枯萎,变成这个模样。”

他一指手边球形的枯草,“风一吹便打滚,随风流浪,可以流浪长达数十年的岁月,直到找来一处湿润的土壤,抛洒自己的种子,落地生根,再次存活。”

心麟身上忽然密密麻麻的长出了褐色的野草,像数百根麻绳缠绕困住她的全身。那被给予虚无的含生草再不是普通的生命,它的根系沿着鳞片的缝隙植入她的体内,硕壮的根茎流淌着鲜红的血液,五行的木系催生,使得本就简短的生命周期更加疯狂,顷刻间便生长壮大,而后吸血、扩张、缠绕,再吸血、扩张、缠绕、播种……。

心麟发出一声尖叫,疯狂地拍打自己的躯壳。

含生草没有心智,或者说,它的心智不在心猿的范畴,故心虫下意识的天赋技能并没能起作用。

但她以自残为代价依然能够处理这些问题。

只是时间问题。

“掌圣——再不出手我就真的挂了!”丹朝天一嗓子。

“呵!呵!”一股浩然正气从两人中间无形的空间散逸,空间屏障破裂,碎片如同映衬着流光溢彩,最后都一闪而过,归散于虚无。

“战首”有所感应却来已不及应对,眼睁睁地看着掌圣把一根手杖抬起,闲庭信步间刺穿她的腰腹。

她的腰部破开一个远比权杖大的洞,一瞬间的痛楚从躯体传递心灵,虚空中的心虫像是严冰遇到开水、蜈蚣遇到公鸡、魔法遇到圣光,遭到天敌克制。

而后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啸,逐渐恢复年轻的娇楚眼眸难以置信地盯着丹和掌圣两人,居然闪过一丝凄苦的神情。

“战首大人,您还有什么心愿要传达吗?”掌圣无悲无喜的声音,随着浩然正气发出天威惶惶的回响,虚空心虫再次遭到重创。

“战首”周身凭生无垠的气浪,那是无限临近却从未抵达的圣境,终于发挥实质性的一击。

气浪排空,掌圣护在圣子身前,滢滢的月光洒下碎石间,如同清泠的流水。

“战首”踉跄的逃往暗堡。

这里已经人去楼空,庞大的地道体系纵贯大半个乌成穴平原地,可一旦人类撤走,那支也不过对此地嗤之以鼻,所以无人无兽,大概只有虫豸才会喜欢这阴暗潮湿的地下。

“地煞救我!”嘶哑重叠的声音打破了夜空的宁静。

感应到人类对它的穷追不舍,虽然不甘心,但还是依依不舍的抛弃了战首生机断绝的躯体。

心麟重归虚空,遁速快了何止一倍!

砰!那支改造过的躯体坚如磐石,轻易地砸开岩层,落入地道,跌撞了九龙盘,沙盘倾倒。

丹随着掌圣吊在后面,只觉得前方地势有轻微的涟漪,脱口而出:“不好,它有同伴!”

“五行之术,何生雷?”掌圣传音。

不待丹具体回答,老人虚空一跃,遁速激增,瞬间越过显形的虚空心虫,抬手下压,像是从天空扯下一张幕布,降落涟漪的地势。

举头浩然正气,俯身天幕作网。

只见掌圣身前地煞凝聚成一道漆黑的身影,浓郁的黑烟模糊了它的全貌,正是被老人强制解除了千里遁地的天赋神通。

那支十三君,排名第十三,君级巅峰,地煞!

赶来驰援心猿。

三将只剩一将,地煞不觉笑出了声,但好在被黑雾笼罩,看不出来。

心麟见逃生的机会近在咫尺,却被掌圣一张大网拦住,一声大吼,裹挟着千生百面的灵体撞向老人的背后。

“我与你拼了!我不信你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缝隙!”

于此同时,对面地煞抬手起势,隐藏在迷雾中的身影传来雄浑的低语:

“地煞·地爆山河!”

被大幕压制的地下涟漪如同网下的波涛骇浪止不住翻涌,煞气透过网格浮出水面,一点点的蚕食掌圣的浩然之气。

丹见掌圣对背后全无防备,瞬间明悟,这是要他亲手斩杀心猿。一念轮转:

“水火生气,气生云,云覆于天,地金引雷!”

“所以答案是水、火、金。”

“五行——生雷式!”丹一声大喝。

遥指惊雷生,在心猿逼近掌圣的最后一刻,碗粗的雷闪以光速覆盖她全身。

轰隆!

“呃啊——”虚空传来她的惨叫。

丹起手的主雷并没有劈到她。

“只差一道,勿须担心。”掌圣老人大喝道,示意不要因为怕误伤而分心,手势轮转,又与地煞对拼了一招。

地煞之气再次被打散。

丹沉息片刻,竖目一指:“五行·生雷式!”

巨雷晃住了眼,雷鸣再次在耳畔响起。

“哈哈哈……”忽然从炸雷的地方分散出数百条更小的虚空心虫。虽然实力大降,却只需要一条能够逃进地煞掌握的黑气,便不算真正死亡,以后便能从北山再次苏醒。

虚空异族,难缠至极。

“哈哈哈……”在巨雷术下逃生的心猿们虽然依旧不能穿透掌圣凝聚的天幕大网,但是已经逼到穷途末路的她开始放肆嘲笑。

只待飞出老头术数的范围,便无人能阻她……可恶,不甘心啊,本来不想用着最后一招的。心麟心想。

丹双拳紧握,似被笑声激怒,油尽灯枯的丹田再次凝聚一丝巫力来,通红着双眼暴喝道:“五行·布雷式!”

你可以分裂成千百条,雷亦可以。

雷无形,绽开成繁杂的花,但终究有超过范围的漏网之鱼。

连掌圣都忍不住叹了口气。

地煞虽看不见真容,黑雾下的低沉的声音却是嗡嗡作响,随后说道:“隐教掌圣,不过如此。”

“万剑……归一……”突然,不知从何传来空虚的话语。

随着这道声音,残余的所有心猿像被巨力牵引,如同逆水的蝌蚪般挣扎却又徒劳无功,悉数向下向后汇聚。

那里地面破开了一个大洞。

“战首?”丹瞥见那是被砸开的暗堡核心处,昂首站立着一道纤细的身影。

“该死,她没死吗?”地煞惊觉,再不停留,化作地下涟漪后退,瞬间远去。

“别跑!”掌圣向前拍出一掌,天幕化作虚无的气刃,犁地数里。

“别追了。”老人拦住作势乘胜追击的丹,“他已经跑了。”

丹与掌圣对视一眼,虚弱的笑了笑,几乎跌倒在地。

——

暗堡,地宫。

“战首”躺在沙盘的废墟中,半边身子被沙土掩埋。

她就这么静静仰望着破碎的地宫,仰望着天上的明月。

“那是虚假的明月。”曾几何时,上代掌圣还是青年阿闻的时候,就与还是执金罪民的少女说道。

“为什么……”目光呆滞的少女脏兮兮的,手里拿着镐一下一下的对着洞岩敲击,闻言停了下来。

“因为这个世界病了。”少年手里拿着一卷古籍,锦衣玉觽,与北地前线劳作的人们格格不入,好一个尘世闲游的贵公子,但与其他来此历练的巫道种子不同,他愿意与这些劳作在最脏最差最低层的地下罪民深入交谈。

“世界病了……”少女重复这四个字。

“你看,明月本来应该是让一家人不争吵、不劳作、不埋怨,享受白天带来的富余,而后晚上和和美美的团聚。可如今,有多少人‘望明月而相思,天涯海角独自一人’?文明的发展应是向着更好的月下团聚,而不应该抛下部分同胞,让他们背负一切的沉重苦难。所以,这个世界可不是病了吗?”月光洒在少年的脸上,稍微照到了阴暗处被奴役的少女,使少女从未如此清晰的感受到自身背负的苦难。

执金一族曾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名,你们生来就是为了偿还那份罪名……长辈是这么教育少女的,在少女不大的心智中,已经深深烙印了低人一等的自洽逻辑。

……只是这位少年大人,与别的都不一样。

“可是师傅,‘明月照清渠’,人们团圆还是分离,明月都在那,一切本来就没有关系,这只是师傅的臆想。”一身白衣的小女娃从露天的洞口探出头来,月亮在她精致的发髻上方,如是点缀的银盘;随后她一蹦而下。

“白、依、怜!”少年被女娃砸中,只好顺势让她骑在脖子上,但还是拿出师傅的威严来,“画作做完了吗?”

“嗯呢,正要叫师傅大人去看看,可师傅却只顾着体恤前线人民的劳苦。”

“人小鬼大。”

“姐姐,你怎么哭了?不哭不哭,依怜向你道歉……师傅,依怜说错话了吗?”

少女放下工具,哭得更大声了。

这时,从隔壁闻讯赶来的劳工头从甬道口挤了出来,一个箭步滑跪到少年面前,肥头大耳纳头就拜、哭得比死了爹妈还惨,“掌子大人,小的看管不利,叨扰,哦不,惊扰到您,实在罪该万死啊!”说着便扇起了自己耳光。

清脆的耳光声掐住了少女的哭泣,她惊恐地颤抖,不敢动作。

“你无需认罪。”少年制止了劳工头滑稽的表演,忍不住叹了口气——在无人看管的北地,等级森严的阶层自发发展成牢不可破的模样——他知道若是这么一走了之,少女会受到怎样折磨的惩戒?于是摘下玉觽(xi),扔给肥胖男子。

觽为解绳之器,是他的成年礼。作为掌圣传人,这枚觽,足以赦免某个家族一系的罪孽。

“她所背负的罪身,我赎了。”

那肥胖男子大喜过望,紧紧地攥着玉器,声音颤抖:“这太贵重了,使不得。”极致贪婪的神色却在眼底暴露无遗,引得女娃不适地偏过头去。

少年劝他收下后,带着徒弟与少女,从露天的洞口离开了。

他们去往一处山崖,有一幅竖在木头支架上的画,画墨未干,还散发着颜料的清香。那是少女第一次看到她出生的地方竟有这般美景,月色如银,荒山如铁,却令人心旷神怡。

少女望着那轮穿破阴霾的圆月,恰如此间光景。

……

脚步声惊扰了战首弥留的回忆。

“战首大人。”

“你甚至不愿……叫我一声……师娘。”因为那支身重返年轻的脸蛋黯淡无光,依稀可辨风华绝代的容颜。

“……”

“你还是这么……木讷呢。”

“师父不承认你的身份,弟子自然尊重师父的选择。”掌圣回应。

“呵、呵!”战首一边与身体里的心猿对抗,一边回忆起与上代掌圣的点点滴滴时光,百年时光,足够在北地筑造连绵的阵线,足够四代人在前线葬下骸骨,足够曾经鼎盛的执金一族完全淡出隐土的记忆,足够人文与发展,建立文明的制度,足够凡人的一生,几度沧海桑田。

只可惜,与阿闻,最后终究没能走在一起。

“我是……不如……白家……那丫头……”浓稠的鲜血从她口中直流,“圣子……动手吧,我的一切……气运……都为你留着。”

他山计划的一环,就是要倾尽一切为一人铺路,最后登神,掌教还以为是自己,但老妪选择了眼前的年轻人,因为他是阿闻的传人选择的新任圣子,未来最有机会成为圣主的人。

“最后一个问题。”掌圣帮助她保留最后的意识,“凭您的心智,为何还会被心猿寄生。”

前线的一切阴霾与瘴气似乎都在摧残着人类的躯体,但隐教最是注重修心、守心,“权力”可规避一切魑魅魍魉,心猿不该有机可乘。

“因为……这个世界,真的病了。”

掌圣从战首的眼中读懂了答案,用权杖刺入她的头颅,雷霆持续闪耀,摧毁她与心猿所有的生机。

“抱歉,他山计划每个人都不知全貌,我只是在履行我的职责。”

“原来……如此。”女人朝天的眼珠子几乎瞪出眼眶,最后时刻不知道是心猿还是战首掌控着身体,死不瞑目。

“气运之子,并不需要气运。”掌圣挺拔的背影似乎一下子萧瑟了许多。

丹自始至终旁观着掌圣对战首的最后审判,并不插手,也不说话,他并没有读懂战首的眼神,但见到了掌圣沉重的哀悼。

不知道是哀悼战首,还是哀悼师傅,但肯定不是哀悼修筑地道死去的无数“罪人”。

不然,心猿就有机可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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