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隐土那些事二/——回忆谶言
当兽王与地煞的对话沉寂，无边的愔愔絮语便在内心放大，逐渐从嘈杂到淹没整个心绪，这是万古青山在世界的罅隙中记录的千百种语言。
语言的信息太过庞大，青衫不自觉的在脑海里勾勒出其中一角的场景。这个场景太过宏大，无尽的虚空包裹着一片潮汐的海洋，不，这不是海，这是一片虚无，亿兆的寰宇竟不能填满其中的一粒；海的颜色是深渊的黑，暗红的网格线辅助他看到它起伏的海面，那是波浪一样的形状，亘古变化着。
他就立在海的上方，没有形状。
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点。
或者一座山。
他的心智被扩张，曾经以为广袤的日月星辰运转，原来根本不重要，太渺小！现在若是望去，波浪每一次起伏，内里的寰宇便会有无限的阴星、阳星，碰撞、毁灭；只有他，只有这座山！仿佛世界的节点，亘古不变。
“啊，我就是山……挺好的。”
在山的视角里，物种源起源灭，凡人不过一瞬，文明更替。
『醒醒！』
『醒醒——』
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吵醒了他。
青衫的意识重新回到身上，看到四周一片漆黑，才意识到自己还在山体里穿行。
……差点与此山同寂！
……这是以前穿岩时从未有过的体验！
……不对，应是这座山太特殊了！
“不管怎样，先出去再说。”
青衫不再停驻，向着岩体的另一面穿行。再次接触到空气的时候，是从岩壁里跌落着飞出。因为速度太快了，来不及缓冲，差点撞到另一面墙。他有些难为情地拍了拍衣摆，以掩饰刚刚摔倒的窘迫。
但好在金长老始终慢他一步，这一切并没有人看到。
“谢谢你啊，璞……玉？”青衫忽然愣住了。
不仅是因为脱口而出的名字，还因为看清这洞内之景。
不大的洞室内，伫立着几具培养皿一样的罐子，罐子中却不是那支，而是一个个赤裸的人，青丝玉足，虚立液中，随虚无的场上下微浮，像清波荡漾的玉偶，连映在墙上的涟漪波纹都是那么的栩栩如生。
其中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动人的身姿，完美的容颜，一下子唤醒了青衫沉睡的记忆。
“绿水！？”
他怎么能忘记？这个在他的生命中留下沉重一笔的女孩。
同样的，他又望见另一具潜藏在记忆中，小女孩的躯体，像是未经打磨的璞玉，暗敛着明玉的光泽。
青衫呆滞的望着眼前散发着黯淡蓝光的透明罐子，仿佛沉睡了许久的情感与记忆从心底喷涌出来。
——
三十余年前。
明净的课堂。
道袍老者在私塾上课，孩子们跟着读。
“修道之人，不可沽于名，行于色，堕于奢，笃于情……”
“师傅，‘笃于情’是什么意思啊？”
“笃，是十分专注的去做一件事；情，那是世间最美好的事物，是男女之间的互相吸引。”
“哦——，那么，师傅，‘笃于情’不应该是美好的事吗？”
“呵呵——”老人开怀大笑，“是啊，笃行者远，情宜者坚，都是美好的意象。可奈何‘情’之一字，过犹不及，最是能使人误入歧途，长大后你们就懂了。来，我们继续往下走——”
“天之道，上行下效，人之道，上下求索……”
“天之道，上行下效，人之道，上下求索……”
叮铃铃！
“哦，下课喽！”下课铃声响起，孩子们飞快的冲出祠堂，追逐打闹，好不快活。
夫子收拾好细长竹子作的教鞭，从抽屉里取出自己的手杖，下了台阶，目送着孩子们离去。
山河日丽，莘莘学子，一片朝气，令人心怡。
可下一秒，老人眼中却闪过一幅画面——山川颠倒，四季昏暗，了无生机。
虽一闪而逝，老人久久沉默。
微风吹拂，当最后一位孩子笑着与夫子挥手告别后，老人消失在原地。
空中徒留一声叹息：“必须执行那个计划了……”
隐土这一代，被称为后巫崛起的一代。
巫道有望的隐教种子，青衫、吟灵、道天盗、战天殇、火舞、教子、门徒……齐聚一堂。
共同观摩掌圣之位传承。
隐教将“权力”分为“一圣二仁三掌，四修罗五分支，六道七众，八门九脉，十天干十二地支”，但传承数千年后，许多职位早已消失在历史的重大变故，唯有“三掌”，掌圣、掌教、掌门，系代代相传。
掌圣只对圣王负责，在圣人不出的年代，直接选立圣子，也可直接罢免。
而圣子在年轻一代的种子中选出，享有得天独厚的优先权，一般是巫道最有潜力的孩子。
掌教则管理隐土大小事务，拥有执法的权职，背后是执法堂，拥有众多执事以及执事长老。除此之外，围绕“权天平”，隐教设有会议长老，五大分支各出一位，享有实际权力。
通常，修为达到者境，就是各家族（势力）的长老了，但唯有会议长老享有固定称号；修为再往上，成为元老，便可以获得自己的称号。
许多人从出生后不久，就有了自己的注定的称号，这些都来自于长辈的预言，即所谓的谶言。
谶言一般都不会太美好，但却能证明孩子足够优秀。
这一代巫道种子，他们的谶言都浓缩成为自己的名字。
吟灵原名吟伶，灵为跳舞降神之巫，伶仃一生孤苦。
战天殇原名战死，善战者死于战。
道天盗，天盗为欺，天弃厌之。
还有火舞，以身为烛，一生火舞。
……
“哎，喂喂！”人群中有只胳膊捅了捅青衫的腰间，以红色蝴蝶结作为发饰的女孩回过头，俏皮的做了个鬼脸。
青衫昨日初闻谶言，少年意气，现在有一言对台上的老人不吐不快，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抬起头来，这时，另一边有一只柔嫩的手伸了过来，怯然抓住他的掌心；他腾着的另一只手拍了拍，示意其安心。
少年猛跃上台，人群一片哗然。
“掌圣大人，为什么我们背负谶语而生？为什么我们这些人，我，吟灵、火舞妹妹，小战、小道哥哥，要过这注定不美好的一生？”
怯弱的女孩紧张地缩回小手，火红发髻的女孩先是一愣，旋即又眉飞色舞，道：“青衫哥哥，总是……这么的出彩！”
“吟灵姐姐，这样打扰人家的祭典，真的好吗？”
“……”
木讷不爱说话的掌圣传人是个中年人，本来恭恭敬敬半跪在掌圣老人身前，面对突如其来的插曲，脸上愕然。他转头望去，竟是顽皮的圣子，正想起身赶走，却被老人制止。
掌圣老人慢慢走到少年身前，似乎靠手里的权杖撑拄才能站稳，老态而祥和的脸上泛起笑容：“圣子大人，你说，我在听。”
这反而让少年不好意思了，局促道：“掌圣爷爷，您是我们隐土现今最伟大的巫师，您看能不能把我们那些不好的谶言统统去掉？”
“我可没这么大本事。”老人哈哈一笑，圣子幼稚的发言也引得台下一片哄声。老人转首问道：
“你信吗？”
台下一片阒寂。
“信什么？”少年郎不知道老人指什么。
“这些个预言呐。”
“当然不——呃，其实还是有些相信的……”
“世界真的会因为别人说的话而改变吗？”
“大概——不会吧？”
“那么你要改变谶言作甚？”
“但长老的谶言总是会很准。”
“哦，这我就不明白了。所以，你是相信那些谶言？”
“又不是很信了哩。”
“那么你相信世界会因为别人的话而改变？”
“当然不信喽！”
老人不说话了，只是笑望着少年。那时，少年还不知道“人言可畏”，不懂得“心理暗示”，只是本能地觉得这样不好。
“哎呀，掌圣爷爷，我都快被您绕进去了。我只是想改下那些谶言。”
“改成什么？”
“改得吉利些。”
台下的长老有些听不下去圣子的胡搅蛮缠，斥声道：“老祖宗泄露的天机岂是你说改就能改的？”
“这世间的谶言传统，岂能儿戏？”
“……”
掌圣老人伸手打住长老们的激情训教，待众人安静下来，接着与少年说：“你既然不相信别人说的话能轻易改变世界，又不确切否认谶语的准确性，何不自己努力，改变自己的世界，让那些谶言向着好的方向灵验？”
少年似乎有些懂了，他挠挠头，才反应过来，“掌圣爷爷，你说的好没道理哦，世界怎么会是‘自己的’呢，世界不属于‘个人的’，它是‘所有人的’才对，我又怎么能改变所有人的世界？”
“圣子啊，你说不能改变所有人的世界，那么别人也应不能改变你的世界啊。所以，你要改变的，就是你的世界，那个只有你存在、你感知的世界，——你可叫上所有人一起，不是吗。”老人双手拄拐。
“改变存在与感知的世界？”少年好像想通了，突然两眼放光，“原来世界的本源是唯心而存在的。”
掌圣老人只是笑笑，摇头说：“你不能因为我一句话，而得出一个这么大的结论。”
“可我觉得掌圣爷爷说得很有道理呀。”少年人自顾自地推敲起来，“我只存在于我所感知的世界，梦境、现实、心海、意识、幻境，我能在我的世界去改变它们，让那些谶言向着好的方向灵验；也许现实确实难以改变，但这或许正是因为，我本身就是在别人的世界里，那么，世界的本源，可不就是唯心的存在么？术数、占卜、五行、气运、玄冥，种种巫术的本源，不就是心灵的力量么？所谓行道、借道，不就是感悟然后窃取世界的心吗？”
老人还是摇了摇头，他指着台下的孩子，一个一个点道：“圣子啊，你之前问我，为什么你、灵女、火女、战徒、道子，要背负各自的谶言而生，还都预示不怎么美好，这是你所认知的情况。那么，你知不知道，或许你不认识，所以不关心的，教子、玉女、门徒、阵女……以及许多人，都背负谶言而生，都行走在各自的命途，也都注定不那么的美好。”
“……”
“在我告诉你之前，你的世界是不认知这些的，在我告诉你之后，我们的世界得到了共享。”
“共享？”
“既然世界是可共享的，那么总有一个人能对世界的认识最多、最大，大到可以知晓这世间的一切，便可知世界何为本源了。——你认为这个人，或者说，——神，存在吗？”
“我不知道，但我也没法反驳您。我不相信别人的话可以改变我的世界，但似乎世界是可以共享的，大概，我认知的世界不是整个世界，只是世界的一方泡影。所以，果然，世界应该是物质存在的客观世界，是唯物的呢。”
“这便是你的答案？如果这个泡影积累得足够多、足够大，把世界都包住呢？那时，是世界中存在泡影，还是泡影中存在世界？”
“！？”
这种套娃一样的世界观对于少年来说还是太难理解了，他捂住脑门，“呃啊——说到底，也不知道这个泡影存不存在。”
“不必早下结论。你可以慢慢去寻找答案……”掌圣清澈的眼神注视着少年，心底默念：直到有一天，你也会做到，这个世界，如是我闻。
老人转向台下的孩子们：“当别人问你世界是怎样的，又不告诉你答案，思考这个问题总会让人头疼，但是，世界就在那里，何不自己去看看呢？”
少年的眼中不再迷茫，先天开蒙时的记忆又在脑海涌现，那是道音在天涯咫尺间发问：“唯物唯心，孰是本源？”
世界天明地暗，五行八卦轮转，阴阳生生不息，上天无极，六合沧海一粟，下地有方，坐拥星辰八荒。
于是圣子的脸上露出了对世界本来样貌的期许，便不再纠结那些谶言之语，一时呆立在台上。
“圣子小朋友？圣子小朋友？现在，可不可以去台下站一会儿，我得交接一下自己的工作。”掌圣老人在少年的面前挥手。
“哦，哦……”
青春靓丽的少女上前牵走少年，朝骚动的人群做了个鬼脸。
“接下来，去哪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