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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名成身退

白昼的曙光穿破云层。希望笼罩在每个楚人和燕人士兵身上,他们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看着渐渐明亮的天幕。

这是一场漂亮的胜仗,他们击退了若枝人,重创若枝的轻骑兵团。

脚下是同袍的尸首,若枝人的旗帜折断在泥土当中,沾满燕楚之人的鲜血,谁也不能因为这场战斗胜利了而欢呼,因为他们知道,这是以血为代价换来的,是用累累尸骨争取来的和平。

故此,无人敢欢笑。

班师回朝。

大军先行,勾月与文渊之落在后面,他们并不急着回去,因为沈桑回了良渚,传来书信已找到传位诏书。

元邑也已登基。

像往常一样,他醒来后便见勾月在房中下棋,案几在孔雀屏风之后,隔着朦胧的纱,他见她垂头沉思。

一人博弈,她终究还是学会了。

见他醒来了,勾月将暖手炉塞在他手里,“要不要和我对弈一局?”

“好啊。”他说。

他们下棋的时候,四野寂静,这是在一处山腰上的木屋,无人打扰,清静自在。

他不问她知道了多少。

她也不再纠结不能改变的事实。

若枝兵败那日,她亲眼见他转过身,口吐鲜血不止。

一室寂静,只有落子之声,清脆极了。

这样的寂静中,她却觉手越发沉重。

于是开口打破寂静,“阿渊,你听过一个故事吗?”

“什么?”

“有一个年轻人,上山去砍柴,结果半道上看见有两个人在对弈。于是……”

文渊之接过话道,“于是他便停下,在一旁观棋局。结果等一局过后,他一看自己的斧头,斧把已经腐朽,他想既然不能砍柴了,那就下山回家去吧。他到了家,一路上眼看自己认识的那些乡人,都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

勾月气鼓鼓道,“真没意思,我说什么故事你都知道。”

“好,我下次不打断你了。”

“我是想说,要是我们这场棋局像那两个人一样就好了,下到天荒地老。”

文渊之见她低垂的眼睫,想到战场上刀光剑影中的她,道一句,“你有傲视群雄的本领,日后若想,便可屹立武林之巅,困在这里一直同我下棋,会很无趣。”

她摇头,“不,我从不求建功立业,或许塔兰曾经追求过,但那不是勾月所求。”

“勾月所求是什么?”

她想了想,“默毒求的是绝世美人与山河万里,你求的是人间疾苦渐微,而勾月所求不过是为母亲报仇后归于山林,再不插手朝事江湖事。”

他落子慢了一些,“我问你,你怎么又回到了默毒身上?”

“我不也提你了吗?”

他认真起来,“你现在心中还有他?”

勾月叹了口气,到了这个时候,他还要多想,“你知道默毒第一次看见韩澄对我说了什么吗?”

“嗯?”

“他说,世上竟然有美得这样惊心动魄的女子。”她从他眼中看见了惊艳,那是他从未放在她身上的目光。

文渊之往前倾了身,将她一缕发挽在耳后,他的手这样凉,汤婆子都暖不了。

“冰到你的耳朵了吗?”

勾月说有一点,“是不是柴火太少,屋子里太冷?”

“不会,很暖和。”他阻止了勾月添柴。

“你想跑去哪里?”他道。

“我没想借着添柴跑开。”

“你还没有说完。”

“说完了,你不明白吗?默毒心中只有韩澄一人。”

“那你心中呢?”

勾月道,“你在我眼前,我还能看见其他人吗?”

一如当年他与她初见时说的俏皮话。

那时她以为他心中只有亡妻,问他到底珍重的是她还是那死去的女子。

他道,眼前人。

现在好了,她能将这个答案送回去了。

他显然对她说的不满意,咳嗽不断,由于炼制千日醉的蛊虫过于凶猛,他的身躯当中已千疮百孔,她知道他近来睡得越来越多,因为过量的迷神药可以让他暂时止痛,却也让他神志不清,整日沉睡。

离纤尘说,随着之后蛊毒发作,每一次他都会感觉到全身骨头被碾碎,血肉当中有虫子爬行的错觉,这种痛苦将一直持续下去,直到他失去知觉,躯体彻底没有反应。

“你呢,又为什么非我不可?”她问道。

勾月一直都想问他。

如果他可以对她视而不见,当初的她死了也就罢了,可他不肯,非要以命相搏,救她回来。

他道,“一开始的时候,觉得你勇猛无比,与众不同。”

“何时?我们逃命那会儿,我击退若枝追兵?”

“是啊,你不光击退了他们,我体力不支险些被杀,你骑着马飞速过来,朝我伸出手,我们掌心相握那一瞬间,我便察觉到一种从所未有的安心,好像我不必再独自面对尘世间的危险,有一双手能捞起我,让我免于生死沉浮的痛苦。”

她都已经记不起自己是在哪一次战斗中救了他,若枝人追得紧,最危险的一次他们一天当中与三队若枝人交手,命都没了半条,韩澄还中了若枝人飞镖上的毒。

“就因为我救了你?”

他看着她漫不经心的笑,那些话语忽然说不出了,该怎么同她说那时的感受呢,好像是他看见了沧海桑田,万世变幻,唯独有这么一个人是不变的,她坐在马上,冷漠地朝他伸出手,但她的手,是世间最温暖的手。

“是啊,就因为你救了我。”

“你年轻的时候,我可真讨厌你。”她直言不讳。

“为何?好歹我也是良渚子弟当中算是优雅俊美的公子。”

“不止呢,韩澄每日都在我面前夸你,说你是风度翩翩,惊艳绝伦的儿郎,几乎要将世间所有好听的话都用来形容你。”她笑道。

“那你还讨厌我?”

“我讨厌你是因为看不惯你。”

“你看不惯我?我做了什么!”

“也没做什么,就是给默毒出乱七八糟的主意,默毒后来就渐渐不肯搭理我了,我以为都是你的错。”

“他与你疏远,可跟我没有一文钱关系。”

“我现在知道了,当时不是还年少么?”

“我觉得,你其实是厌恶韩澄抢走了默毒,你呢,又不好对韩澄发怒,于是将不满指向我。”

“我没有。”她道。

“你摸着你的良心说没有?”

“我……”她沉默片刻,“好吧,是有一点关系。”

“为何?韩澄抢走了默毒对你的偏爱,你应该讨厌她才是,怎么会讨厌我呢?”

勾月正要敷衍他,被他看了出来,“说实话。”

“唉……行吧,其实是我心中有点记恨你没有按照婚约娶了韩澄,才会让她有机会同默毒纠缠在一起,我以为只要她和你在一起,我与默毒就能回到小时候亲密无间的样子。至于我为什么不恨她,原因也很简单。”她落下一子。

“因为她的眼睛和我母亲的眼睛很像。”

“什么?就这么简单?”

“你以为多复杂。”

他回想起很久之前她弑杀无度,甚至连默毒有时候也不能阻止,但只要韩澄出现,她便会及时收手,原来是因为她不想让韩澄那双眼睛沾染血腥杀戮。

细细想来,韩澄能一路安稳跟着他们,她和默毒都花了不少心力。

不过身在后宫,贪婪与权欲,背叛和争宠,是她早已写下的结局,一入宫门,她便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时纯粹。

人心叵测,等她明白这一点,她早已被欲望侵蚀得日夜难以安眠。

门外的雪越来越厚了,雪压断松枝,山中不时有咔擦的断枝声。

“明日会出太阳吗?”他忽然问道。

这一盘棋却还没有完。

勾月望向山中,“不知道,也许吧。”

“要是出太阳就好了,我们还能出去走走。”

勾月道,“太阳出来,雪万一化得快,那路就不好走。”

“也是。”

勾月将目光从门外转回来,见他半撑着头打瞌睡,闭着眼,长睫微微轻颤,苍白的面容遮掩不住他温雅的气质,在这静室之中,宛如一朵悄悄盛开的洁白昙花。

她忍不住伸出手,触在他的鼻梁,顺着鼻梁划到他的唇珠,“你又困了?”

他微微睁开眼,“嗯,我累了。”

年少时候出类拔萃,为争名夺利,在仕途上不择手段,人人都道他是温和君子,只有她看出来他的野心和残忍,所以她不肯接近他,文渊之知道她厌恶他的原因除去那两人便是这一点了。

他不算苍老得不能走动,不到四十五岁的年纪,他已经开始怀念初遇她与默毒时弱冠之年,二十多年过去了,似乎已经遥远得看不见影子了。

于他而言,所有的争斗和杀戮都会有一个结局,苦痛之后便会有太平盛世,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默毒也不过是他选定最重要的一颗棋子。

她又如何不是他的棋子呢?

从逃亡初见,他在算计默毒入主中原那一日也在算计她了,他在想这样一个擅长杀戮的女子能给他带来什么,是助力还是阻力,如果她会妨碍默毒登基,那他会毫不犹豫除掉她。

可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看见默毒不再需要她,她那样伤心的时候,他竟然忍不住骂她蠢货,空有一身好功夫,却被宫廷所困。

如果他是她,他便不会为默毒停留于此。

从他心软那一刻,就注定她已经不再是他棋翁中的一子了。

默毒对天下胜券在握,但她却输得一无所有,连命也没了。

他从来对败者没有怜悯,可那一日他在宫道寻了那么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心痛至此,宁愿以自己一命换她安然无恙。

情爱是最无用的东西,他向来不要,但上天哪里管他要不要,上天叫他痛,他便痛入骨髓,愿陪她入黄泉。

她扶他坐在靠近炉火的藤椅上,已经铺了狐裘,“睡吧,你在这里小憩一会儿,我给你煮些粥,等粥好了,我叫你起来。”

他凄然一笑,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再说会儿话吧,我不是很饿。”

“好。”她盘腿坐在地上,伏在他膝上看他。

文渊之慢慢靠近了她,轻吻不放。

等她面颊绯红散去,她才问道,“阿渊,你有没有后悔过?”

“没有。”

“我还问你后悔什么呢?”

“无论什么,我都不悔。”

“为何?每个人这一生都有遗憾之处。”

“尽管如此,我不悔。”他道。

“我想问你的是,你后悔救了我吗?”

“当然不,我此生最庆幸便是此事。”

勾月眼眶红了,“如果不是我,你或许可以长命百岁。”

他道,“今时今日,能得你一顾,便已胜百岁安宁。”

她低着头,眼中是无尽的愧疚。

“你看看我,好不好?”他笑了。

于是她这才仰起头来,文渊之接住她的目光,慢慢揉了她皱起的眉头。

“我想同你说好多话,可是我今日太累了,明日我们再说吧。”他道。

勾月点点头,“好。”

“刚才我做梦,梦见了我爹。”

“他说什么?”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鱼竿递给了我。”

勾月不解,“为何要将鱼竿递给你?”

“没什么。”

外面的雪不知何时停了,午后一抹阳光照了进来。

映在文渊之脸上,像是盖了一层金色的面纱,他的眸子中还有勾月的倒影。

“我现在饿了。”

“那我去煮粥,你等我一会儿。”

“嗯,你慢慢来,我不急。”他微微一笑。

勾月走到门后取来更厚重的虎皮,盖在了文渊之肩前。

雪停风止,万籁俱寂。

她愣了一瞬,缓缓枕在他胸口处,再也听不见他的呼吸声。

勾月闭上了眼睛,同他一起屏住了呼吸。

过了许久,她大口吸气,一颗眼泪自眼角滑落,断续成行。

自此之后,良渚再无文相,世间再无满眼是她的文渊之。

她相信他是做了一个美梦,在梦中放下了所有责任开始悠闲地垂钓。

那是一个很美的地方,四季如春。

可惜从此之后,他们再不能一路同行,他可能会化为风,化为云,化为雪,只是她不能再认出他来。

于渺渺尘世,一人徒步。

记得前一日夜间,他忽然醒来,说,“真可惜,我没有与你拜天地,着喜服。”

她便拉他起来,对着门外的夜色拜了一拜。

然后又将他拥入了怀里,钻进被窝。

就好像他们已成婚了许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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