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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花开花落

勾月下山已是两年后了,那孩子大婚,她不得去一趟,答应了他,怎么能出尔反尔。

况且她另有打算,整日在山中也无趣,与鸟兽为伴已有两年,母亲和阿渊都葬在山后,她时常回去走动看望他们。

她记得,良渚是第一处。

天子将要大婚,良渚此时正热闹,她这个闲人,也去凑凑热闹吧。

方来到良渚城外,便有一队人马迎了上来,为首的是个带着半边脸面具的女子。

勾月认出了她是元邑的近侍盏鸢,她戴半边脸面具是因为几年前元邑在北地遇险,她冲上去不顾一切相救,被叛乱的部落之人重伤侧脸,后来脸上的伤痕便留下了。

盏鸢下了马,跪在勾月马前,“属下拜见塔兰将军。”

她笑了笑,“都叫你不必跪拜我,你忘了?是不是要我下马扶你?”

“属下……”

她起了身,“属下为将军引路。”

“谁叫你称我这个?”

“……姑姑。”她犹豫了一下。

“是元邑吗?”

“陛下没有说。”

“那是谁,你师傅金戈?”

她没有回答,看样子是她了。

“日后都会是太勾月,而不是塔兰,你记住就行。”

“是。”

“陛下大婚还有多久?”

两人骑马一路往城中走,“还有半月。”

“我赶得还挺及时。”她道。

勾月话音一转,“你如何知道我今日会到,在此等候?”

盏鸢不知当讲不当讲,不过她一向知道勾月的脾气,不想让她心烦,“姑姑一直在山上,不知道陛下派人驻扎在山下,姑姑在山中没有发觉吗?”

勾月轻笑,“原来是他的人,我还以为……”

“姑姑以为是谁?”

“没什么。”她以为是纪朴不放心她,所以加派人手护在山下。

傍晚才到宫中,是家宴,太皇太后也来了。

默毒崩了,元邑登基之后,太后自然成了太皇太后。

短短几年,她竟鬓角生了许多白发。

韩澄坐在一旁,扶她起来,“太皇太后慢些。”

老太太精神劲儿不错,勾月上前行了礼,在地上扣了头,“给太皇太后请安。”

她推开韩澄的手,走到了勾月面前作势重重地要打她,“叫你回宫来,你不听,在外面风吹雨晒,有的苦头叫你吃。”

勾月扶着她,回到椅子上,小心翼翼,“太皇太后又不是不知道,我向来不喜欢在宫中生活。”

韩澄没想到这一次她竟会回来,一时间神色复杂,她早与勾月闹掰,勾月早就知道她曾派人去杀她,火烧文渊之。

一面惧怕她,一面厌恶她,但隐隐还有些欢喜,见到多年未见的故友,心中总还是有些波澜的,况且当初他们四人,现在默毒和文渊之都已经不在了,只有她们二人。

“太后娘娘,许久未见。”她主动同韩澄打招呼。

韩澄没料到她会开口,忍了片刻,还是不情不愿道,“嗯,渊之没有和你一起回来?”

勾月微微仰头,又慢慢望向她笑道,“他身子一向不好,所以不能赶来,叫我问娘娘好。”

韩澄点了点头,“叫他多……当心身子。”

“我替阿渊谢太后惦念。”

元邑的声音传到了几人面前,“姑姑,朕也很是惦念你。”

勾月看了看席位上的几人,都脸生。

她入了席,盏鸢侍候在她身后,“姑姑,喝酒。”

“我不胜酒力,你是要灌醉我吗?”

盏鸢当然知道,“陛下换了露酒,浅得很,不醉人。”

“他倒是有心。”

“沈桑何在?”

盏鸢道,“沈将军一直在朝中,还有……纪大人也在。”

她摸了摸鼻子,问道,“纪大人现在嗓子好些了吗?”

“好了一些,不过仍旧没有痊愈,沈大人找了许多名医。”

勾月叹了口气,“宫中忙着办事,我也帮不上忙,明日出宫去看看他。”

“我陪姑姑一起吧?”

“皇帝愿意你出宫?”

盏鸢点了头,“陛下从未强行留下我。”

太皇太后叫了一声塔兰,勾月迟钝地反应过来了,“是,太皇太后娘娘,在呢。”

“叫你几声都不搭理,你是耳朵比我这个老人家更不好了。”

勾月道,“太皇太后耳力好着呢,自然比我听得清楚。”

“我是说,你来认认元邑这几个宠妃。”

勾月看了几眼,那个两耳垂发,挽着卷的女子,看发饰是若枝姑娘,中间坐的是个燕人女子,另外一边坐的她认识,是北楚王庭的女子,也是元家旁支中一女。

“回禀太皇太后,这几位娘娘,勾月都未曾见过。”

“那头的一个,你没有见过?”

“看着眼熟,只是记不起了。”她道。

元邑说,“姑姑忘了,是元露。”

“元露?”似乎是牧野那孩子的胞妹。

她许久没有下山,自然也不知皇城的消息。

盏鸢在她身后低声道,“分别是瑶妃娘娘,舒妃娘娘和即将封后的梧妃娘娘。”

“封后的是谁?”

“是韩太后族中一女子。”

勾月明了,“那个若枝姑娘呢?”

“是若枝王室选出的一个姑娘,若枝王室的小公主年幼,不能送来和亲,所以这是若枝王送来的美人,据说是若枝第一美人。”

三个女子,三方势力,元露是北楚王庭一方,那个若枝女子是若枝人讨好元邑的工具,元邑收下,算是不再计较若枝人起兵一事,至于将来封后大婚的那位,则是代表了燕人的势力。

旧的平衡被打破,新的再次出现,为帝王者从不能随心所欲,欲戴皇冠,必承其重。

元邑在位的时间不久,默毒也是花了许多年才能渐在这种维持平衡中如鱼得水。

只是,唉。

三个人都不是他要的。

她看了看身后的小姑娘,微微摇了头,作孽。

次日出宫,元邑在盏鸢耳边说了什么,逗得她哈哈大笑,见两人亲近,勾月忍不住弯了嘴角,当初在北楚,元邑驻守在王庭,他们也是这样,数年过去,他们一直没有变过。

盏鸢骑马陪在勾月身边,不急不慢。

“你和我说说这些年良渚发生了什么吧?”

“姑姑想知道什么?”

“嗯……元邑过得难不难?”

盏鸢道,“还行,我看见的还行。朝中有沈大人相助,后宫有太后,虽然一直没有封后,但陛下的三位妃子都彼此恭敬,从未起龃龉。”

勾月原以为自己当年在宫中就够傻的了,没想到这小姑娘比自己还蠢,那三位妃子每一个都不是好对付的,在宴席上三人唇枪舌战,有人内敛,棉里藏针,有人热烈,活似一团火,还有人聪颖,答话滴水不漏。看元邑对着她们的样子,就知道他定然头大了。

一面要与朝中老臣斗智斗勇,回了后宫又要面对这三方势力。

“你觉得陛下最喜欢哪个?”

“即将封后的那一位。”她道。

“为何?”

“陛下说过,在她宫中最合意,与她也最谈得来。”

勾月故意道,“元露应该是你的表姐,她如何?”

“陛下怕她。”

勾月忍不住笑了,“怕她,此话怎么说?”

“她的脾气最暴躁,容貌娇艳,可像是一朵带刺的花儿,有一次陛下不知和她说了什么,她气得抓起碟子就往陛下头上砸,砸出那么大个包来。”

“元邑的功夫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笑得拉不住缰绳。

“不是,姑姑,元露小时候在草原长大,骑马射箭样样精通,武功又是跟随名师所学,半分不比陛下差。”

“还有一个呢?”

“若枝公主吗?她其实……”

“如何?”

“她是第一个有了身孕的宫妃,后来不知怎么小产了,太医来诊脉,说她伤了根本,日后恐难有孕了。”盏鸢惋惜道。

勾月但闻不语,宫廷只是看上去水波不兴,其实底下暗潮汹涌,后宫前朝丝丝相扣。

这位若枝公主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生下长子,没人愿意看到她是第一个生下孩子的人。

“一开始她刚入宫,可活泼了,说良渚真美,到处是鸟语花香,比若枝有意思多了。后来小产之后,她就不怎么爱说话了,常常坐在殿中就是几个时辰。”

勾月想起那个小姑娘脸上淡漠的神情,不远万里前来和亲,想来一开始她也对这里充满了美好的幻想。

“那你呢?”勾月忽然问道。

“我?我怎么了?”

“你要一直留在宫中吗?”

盏鸢果断道,“当然不会。太皇太后念在我忠心侍候陛下多年,允了我在陛下大婚后回北楚去。”

她有些为盏鸢开心,只是当真那么容易离开么,“你同你族人说好了?”

“嗯,说了,我阿爹说为我许一门亲,不过我看不上比我弱小的男子,我告诉阿爹,哪个勇士能打赢我,我才和他在一起。”

勾月道,“那你这可有挑不完的夫君了。”

盏鸢有点不好意思,“姑姑,我武功没那么差劲,要是……要是你这次不急着走,指教我几招好不好?”

“当然可以。”勾月下了马,站在纪府前仰头看着匾额。

盏鸢跑过去扣了门,递上信札,回身朝勾月眨了眨眼睛,小狐狸一样的眸子。

没多久便有一人跑了出来。

不是纪朴又是谁?

蓄了些胡须,看起来比从前稳重了。

“纪大人,啧啧,怎么几年不见,就老成这样了?”

纪朴本想去揽她的肩膀,见盏鸢在一侧,便抬了手道,“恭候大驾,请。”

听见他沙哑的嗓子,勾月道,“嗓子还是没有好些吗?”

“要是没好,你能听见我说话?”他反问道。

两人入了府,盏鸢跟在勾月身后,寸步不离。

“你来了多久?”

勾月道,“昨日才来的,一来就入宫了,今日就出来找你,怎么样,够意思吧。”

他点点头,“幸好。”

“什么幸好?”

“幸好你还愿意下山,否则我以为一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你这话说的,我愿意在山上呆着就呆着,愿意下山就下山,自由得很,天高任我飞。”勾月道。

就在这时,忽有一个小孩子跑了出来,纪朴一把抱起了他,“瞧,这是我儿子。”

勾月大惊,“你都有儿子了?”

纪朴让她抱抱孩子,“还小呢,才三岁。”

她逗着他玩儿,捏捏他圆鼓鼓的小脸,“你都娶妻了?”

他一直没有同她说过早年纳妾之事,“是金枝,你还记得吗?”

“谁?”

“当年我们去丹青手那里作画,碰见的小姑娘。”

“是她啊?”恍如隔世。

“娘!”小孩子挣脱勾月的怀抱,朝柱子后边跑去。

她走上前来行礼,被勾月拉住了,“不必客气,我得叫你一声弟妹。”

纪朴凑近了问她,“怎么样,吩咐下去了吗?”

金枝笑道,“都按照爷说的安排下去了。”

勾月见他们窃窃私语,忍不住问道,“安排什么?”

纪朴道,“我还记得你喜欢吃的菜,叫府里去做了,午间你留在这里不走了吧?”

“我来就是蹭饭的,哪里有走的道理。”她笑了。

小孩子接过下人给的风筝,在院子里乱跑,“娘,我怎么放不起来?”奶声奶气,很是可爱。

金枝见状起身对纪朴道,“我去看看。”

“好。”

勾月将那把匕首从袖中拿了出来,在战场上纪朴被乱军围困,一支箭穿过了他的肩膀,那时战况吃急,没有麻沸散了,军医几次挑不断箭簇,他疼得满头大汗,丢给勾月一把匕首,“你来。”

勾月也不犹豫,烧红了匕首,照着伤口,听从军医吩咐,手中又稳又狠,替他处理了伤口,这匕首后来也忘了还给他。

“又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你拿着就是。”

勾月看了看匕首,“削铁如泥,这柄匕首是桃花娘子打造的最后一把匕首,默毒赐给你,对你来说应该意义不一般,应该物归原主了。”

良渚此时花开正好,处处繁花,勾月靠着椅背,仰头承日光,“好暖和啊。”

“你喜欢,不如留下来,别回去了?”

她笑了笑,“留下来,留在这里?”

“良渚很好。”

她道是很好,“可我想去更远的地方。”

“你要去哪里……他已经不在了,你要我陪着你一起去吗?”

勾月道不用,“每一个地方,我都记得,不用你陪着我,我想一个人去。”

“你到底要去哪里?”

“说实话,良渚是第一处。”

“什么第一处?”他不明。

“我跟踪阿渊的第一处。”她道,“当年我失忆后,一路跟踪他从良渚离开,所以良渚是第一处。”

他长叹道,“人生苦短,你该去过些自己喜欢的日子。”

她道,“我很喜欢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所以我要去寻一寻他的留下的痕迹。”

“那么,你在良渚寻到了?”

勾月打开信封,“你猜我来你这里之前,去了何处?”

“别告诉我是文府。”

“聪明。”她打开信封,“那是我作为勾月第一次见到废相文渊之。”

她一字一句读起了第一封。

“窗外的花已渐枯,我房中的花却初开,她在梁上打瞌睡,我压住了咳嗽声,夜间听她微弱的呼吸。半夜她醒来,我向来觉浅,所以她站在我身旁,在黑暗中偷偷窥我安睡,我想起身唤她一声……”

良渚现在又到了花开的时节,她在百花盛开之时,打开了第一封跟踪手书,只不过手书的攥写人是文渊之,不再是她。

发黄的纸张压在文渊之睡过的那张床的床脚下面,四角折叠,她拿起这张纸,发现墨迹有些晕染开了。

她伸手去拿的那个瞬间,浑身一颤,忽然有一种想要大哭的冲动。

好像,好像很多年前他便预料了多年后她会来到这个地方,找到这张纸,而他藏起这张纸,只是在同她玩一个捉迷藏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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