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这一年的年尾,沉寂了一整年的羊山村这几天纷纷闹闹起来。这纷闹并不是外出打工的人引起的。现在还早,打工的人要年二十左右才回来,而现在才刚刚到农历的腊月头。
这纷闹是因为别的一些事。
通往羊山的那条高速公路历经了整整三年的时间,终于修通,并投入使用了。这才是引发纷闹的原因。村里的男女老少这段时间都在讨论高速公路通车的事。
“啊呀,这下好了,高速公路直接通到了家门口,以后去哪里都方便了。”
是啊,咱们的羊山封闭、穷困了多少年,终于要走出去了。
在高速公路通车的第一天。
清晨,天才刚蒙蒙亮,绝大部分的人还处于睡梦中,连小鸟也赖在窝里不肯出来。大地一片寂静,昨夜打了霜,到处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远处的三层岭和坪山被白雾笼罩着,飘渺又虚无。
在勺子岩不远处一栋两层的毛坯屋里,学贵摸索着从被窝里爬了起来。简单的洗漱过后,学贵穿上厚厚的冬衣,戴上一顶反边毡帽,就关上那两扇破旧发白的木门,拐进了门口的小巷子。
沉睡的村庄,寂静的巷子里,只有学贵蹒跚的背影,以及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脚步声。
今天是高速公路开通的日子,他作为“坪山高速路服务区”的一名清洁工,得赶在清早的七点钟到达坪山服务区报到。
学贵这几年日子过得并不好。自从莲香过世后,他一个人担起了家里的活计。四个女子都出嫁了,又一年到头在外边打工,一年也见不上几面。家里只有他和儿子兴民,平日里洗衣服、煮饭、扫地、收拾屋子等全靠他一人。只是他现在没有种地了,本来他就不擅长田里的活,以前还可以依靠莲香,现在只有他自己,没人帮忙,他干脆就懒得种了。兴民打小就没做过这些,更加指望不上,他也不愿意种地。
说起儿子,学贵心里就有火。
原本学贵花了几千块钱,让兴民去学开勾机,并且在三年前就学成,在附近的街镇做活。开勾机的工资不低,如果有活做,一个月能搞个五六千。就像那时候修高速公路赶工期,兴民还去过高速公路那里做活呢。那一年他是挣了不少钱的。就算是没什么活的时候,一个月再不济也能搞个三两千。这在农村里来说是真不赖。
学贵也为此到处说唱了这事很久。他自豪啊,自己的儿子有本事、会挣钱,那就是等于是他有本事。
那段时间,是学贵最为逍遥自在的日子。家里有莲香操持,儿子兴民又在外边挣钱。他自己呢,当着他的太上皇,成日在村里找一些闲人打牌。
可是这样的日子,在三年前莲香意外去世之后就彻底不复存在了。
刚开始,因为有莲香的死亡赔偿金,学贵不是很担心以后的生活。那时候他手里有十万元的存款,在当时来说是笔巨款。
学贵计划兴民月月有工资,他的工资帮他存起来,给他以后娶老婆用。而这十万元就当自己的养老钱。
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学贵发现,事情并没有朝自己预想的方向发展。
首先,煮饭、洗衣等这些琐碎事就磨得他不胜其烦。后来他干脆一天只吃一顿饭,早上在菜市场吃一碗汤粉,中午吃饭,晚上随便对付一口。兴民早出晚归的,反正也不在家吃饭。
学贵越发觉得家里静得怕人。家里只有他一个人,没有一丝人气,吃什么也没味道。他有些怀念从前莲香在时念叨的日子了,那时候虽然他们两个总是磕磕碰碰,总有个伴。
更让他生气的是,儿子兴民竟然沉迷赌博。年纪轻轻的兴民特别爱玩,他从五六岁起,就跟着周围一些小孩子玩纸牌,那时候还只是玩玩而已,没有任何赌资。后来,他上了小学之后,他的书本就成了打牌的赌资,被他一张张撕下来垫在屁股底下,然后又一张张输出去。年年的书本、作业本都被他撕下来输出去了,他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家里连一本书也找不全。
那时候学贵还不以为然,觉得小孩子玩玩而已,没必要管那么多。不曾想,这小子竟然玩得比他还深。专门打大牌,几十几百的玩,一把下来钱就没了。村里禁赌了,他小子就和同是开勾机的躲在山沟沟里赌。勾机里藏得有纸牌,一歇下来,几人就凑一块玩上了。
他后悔啊,后悔那时候没有好好的教育好儿子,让他养成了烂赌的恶习。
兴民开勾机这么几年,挣的钱全部拿去赌博和玩乐用掉了,学贵一分钱也没见着。
看着周围的人家越建越高的楼房,学贵心里不是滋味。原本,自己也是村里数一数二的人家。建了一栋当时来说最为气派的平顶房,还看上了电视。家里有女儿帮着挣钱,手里有存款。
可是现在呢,别人家都建了三层、四层,甚至五层的楼房,家家户户装修得气派非常。精致气派的大门、仿大理石的转转圆桌、高档的的窗帘、崭新的家具、明亮整洁的卫生间。洗衣机、液晶电视、电风扇等等一应俱全。屋里屋外还贴上了瓷砖,别提多气派了。
可是看看自家:粗糙的木门经多年的风吹日晒,已经发白变形了;家里的地面和墙上都没有贴瓷砖,饭桌也还是原先那张八仙桌。至于卫生间,则安置在昏暗的楼梯脚下。里边什么也没有,只做了一个蹲厕。一道简易的门隔开就是了。
特别是门口,门口的水泥地坪还是十几年前建这栋房子的时候刮的。因为这些年的雨水侵蚀,房子前边的地坪上坑坑洼洼的,很不好看。
学贵苦口婆心地劝说过儿子,让他好好挣钱,不要同人家去打牌,存下钱把房子装修一遍。还要存点老婆本。可是这短命崽不听呀!
因为操劳,学贵在这几年里苍老了不少。他的头发基本白完了,背也佝偻起来。也不爱说话了。
学贵眼见着兴民不作用,手里的存款也用得只剩一半了,他不得不考虑趁身体还能动,出去挣点钱。当然,年近六旬的学贵不可能像别人一样出远门去打工,他年轻的时候也没出过市,现在更不可能去折腾。今年他又捡起了两亩地种,可是向来不沾农事的学贵根本做不好田里的活,辛辛苦苦种了一年,并没有多少收获。
他本来还忧心明年该去做点什么好。刚好坪山那段高速公路开通使用,坪山服务区要招人。听说是长期工,八百元一个月,一天做十二个小时,早上七点到晚上七点。还包吃。
这是多好的事啊。学贵马上就报名了。他也成功被选上了。他的工作是清扫服务区的卫生,大厅,停车面,还有卫生间,领导说扫哪里就扫哪里。
时间不饶人啊!
原先意气风发的学贵现在竟然甘愿去给人家扫地,这是谁也不曾料到的事。
话说学贵独自一人出了村子,走在新升大队的那条水泥路上。村里的土路都修成了水泥路,连去田里的石子路也改成了水泥路。
路两旁的田地里光秃秃的,远处墨色的群山被白雾环绕着,是这样的虚无缥缈。就像学贵现在的生活,是这样的捉摸不透。
一阵北风刮来,学贵不自觉裹紧了身上的那件略微显脏的黑色棉衣。家里没个女人,学贵不可能像女人一样收拾干净,冬天的衣服能不洗就尽量不洗,这么大件的衣服,洗起来很费事。平时,他的大衣,过年的床铺被褥,都是他的四个女子来收拾。女子们打工回来后,会约在年前来一趟。她们给学贵提来食用油,饼干、酒水、饮料等,还会分工给他置办一身过年的行头。然后在羊山住上个三两天,给他煮好吃的,把娘家里里外外收拾一遍。床单被套拆了洗、棉被抱到楼顶去晒、兴民和学贵的鞋子全部洗一遍,所有的脏衣服也洗一遍,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才放心地离开。到了正月,四个女子出门前还会分别来看一看学贵,给他煮一顿好吃的。
学贵现在经常感慨,还是生女子好。自己的几个女子是真的孝顺,比兴民不知强多少!他为当初对女子们的冷淡而感到抱歉。
学贵走到新升大队的石桥那里时,他的哥哥——学富骑着电动三轮车停在他身旁。三轮车的后箱,夏园坐在一张小板凳上,紧紧地抓住三轮车的边沿。
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学富对弟弟说,“上来,坐着一起去。”
学贵微微笑了笑,就上了三轮车。三人迎着凌冽的寒风,一路朝坪山服务区开去。
因为北江的小作坊倒闭,学富两口子也不得不回到羊山。他们是同陈有和一块回来的,只是陈有和去了外边,他们留在家里。
学富家里的情况同绝大多数村里人的情况一样,打工多年,建起了气派的楼房,儿子也刚刚娶上老婆。两口子手里没有存款,想留点养老钱,偏偏碰上北江没活干,他们只能回来。而他们的儿子、女儿还在北江打鞋。
学富两口子回来后也种了半年的田,只能糊个口,现钱还是没有。他们想挣点现钱。
刚好服务区招人,他们就来了。他们也是当清洁工,没办法这么大年龄能干嘛,不就是搞搞卫生?
三人来到服务区,集合完毕后,他们的领导就给他们分配了工作。学贵今天负责扫停车面。还有村里另外两个别的大队的人跟他一起扫。
学贵佝偻着背,扬起手里的竹扫把,用劲一下一下朝前扫着地上的落叶和其他垃圾。眼神平静如水。
夜晚八点,当学贵拖着疲累的身体回到家里。发现家里还是黑灯瞎火的。
他微微颤抖起来,对着空气骂了一句:“短命鬼,又死去哪里野了?这么晚还不回家!”
此时的兴民正在田中镇和一帮朋友在KtV唱歌。今天他打牌赢了几百元,被朋友起哄要请客吃饭。他便真的请了这五六个人到田中宾馆吃了一顿饭,吃完饭又到了这里唱歌。
等他们这一帮人散去,兴民回到家就已经是夜里的一点了。
当兴民的摩托车“轰隆隆”停在门口时,学贵早就醒了。他从床上爬起来,黑着脸坐在厅里那张饭桌前。
兴民蹑手蹑脚地开了门,一进门就瞧见他爸黑着脸坐在厅里。
他心虚地喊了一声,“爸,还没睡?”
学贵面色铁青地骂到:“你个短命鬼,又死出去跟人家鬼混!”
兴民听到他爸骂他,也梗起脖子犟嘴,“跟你说了多少回,莫总是骂人。”
学贵气得大喊:“你做得不像人样,我还骂不得你了?”
兴民站在大门内和他爹对着干:“你做得好?你就什么都对?一天到晚管天管地,管好你自己就行了。我的事你少管!”
丢下这话的兴民就自己上二楼房间了。
学贵还站在厅中央自顾自的骂:“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要你短命鬼这么折磨你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