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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狄仁杰力劝女皇

娄师德再次拜相后,极力向女皇推荐幽州都督狄仁杰为宰相。六十八岁的狄仁杰第二次拜相,担任鸾台侍郎、同平章事。

神功元年十月,狄仁杰回到洛阳。

第二天,女皇在太初宫贞观殿召见了他。

狄仁杰头戴皂色软幞,腰系龟带,脚蹬六合靴,一身明艳艳的紫袍,如垂天紫云,带着文官的儒雅和武将的飒爽,英姿勃勃地跨进贞观殿。

风烛残年之际,才登上人生巅峰的狄仁杰,躬腰起身都有些艰难,显然已经老了。

女皇不由得笑道:“见到狄公躬腰,朕就觉得身痛。”

狄仁杰早期的官宦生涯,是在高宗天皇大帝时期。但他不受赏识,一直在底层为官。正是女皇的赏拔,才有了后半生的崛起。

君臣之间,早早就建立起了一份难得的默契。

他叉手道:“君臣之礼,不可僭越。老臣身躯虽老,但骸骨坚挺,依然是陛下可信任的臣子!”

女皇微微颔首,道:“朕为很多功臣赐过紫袍和龟带,只有在赐给狄公的紫袍上,亲笔题过金字。”

狄仁杰笑了,皂色软幞下,一缕花白的鬓发也跟着跳跃起来。

他拍了拍腰间,龟带上绣着“敷政木、守清勤、升显位、励相臣”十二个娟秀飘逸又苍劲有力的金色行草。

契丹之乱时,女皇派去围剿的大军,被李尽忠和孙万荣击败。为了稳定局势,起用狄仁杰为魏州刺史,安抚河北百姓。

期间,他恪尽职守,招纳流亡,开展生产自救,很快就恢复了社会秩序。

前任刺史为了抵御契丹,尽趋百姓入城,修缮守城器具。狄仁杰到任后,却让百姓返田耕作,并派兵保护他们。

许多河北百姓在战争中,被迫成为寇援者。战后,躲藏在山泽野林里,不敢出来。狄仁杰上书朝廷,请求给予赦免。

赦之则出为良民,不赦则沦落为乱盗。

鉴于幽州遭受的破坏更严重,又调狄仁杰为幽州都督。

狄仁杰赴任后,继续安抚、赈济当地百姓,修缮军事设施,整顿生产和社会秩序,化解各民族之间的冲突和矛盾。

两州百姓争相立碑颂德。女皇听闻后,亲赐紫袍、龟带,题写了这十二个金字。

上官婉儿上前将狄仁杰扶起,给他搬了一张胡凳坐下。

他和女皇都是河东人氏,两人用乡音拉起了家常。

“契丹叛周,朕起复王孝杰为清边道行军总管,率兵讨击契丹。他亲自带领精锐之士为先锋,深入寇境,以少御众,不幸在东硖石谷坠崖而死,朕痛失了一员猛将!”

飞悬旌而西上,拥戎卒以启行,鸣鼓角于埊中,竦飞剑于天外。

从此以后,大周少了一员忠心护国的猛将,怎不叫人痛心?

狄仁杰戚然道:“王将军亟立边功,孤军深入,后援不至,所以致败。老臣也十分痛心!”

“吐蕃、突厥、契丹、奚等异族,都是大周多年的劲敌。朕希望,朝中多一些像狄公这样,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的臣子,为大周守好安西四镇、河西、陇右、剑南、朔方、河东、河北等军事重镇!”

提到安西四镇,狄仁杰似乎想到了什么。

“昨天,老臣到鸾台就任,与诸位宰相讨论如何维修安西四镇的军备,却引起了很多人的反对。他们大多主张废除安西都护府,将四镇交由羁縻府州管理,以节省军资。”

女皇接过上官婉儿奉上的卯山仙茶,吃了一口。

“朕曾经为了节省军资,舍弃了安西四镇,当地百姓却长期遭受着锋镝之苦。收复四镇后,遣军常驻,虽然军资增加了,但朕已经整整五年,没有接到来自西域的战报了。”

“大臣们真正埋怨的,是朝廷征发百姓去戍守安西四镇。”

“臣子们只看到安西都护府给朝廷带来的负担,并没有深刻意识到,它的存在对抚慰西突厥各个部落,保护丝绸之路的畅通,起到了重要的战略意义。”

“陛下这是花钱买平安,而他们只着眼低处,并没有看到战略全局!”

“治理天下,犹如弈棋。朕要通览全局、运筹帷幄,抢坐棋局之主。对内,要有菩萨心肠;对外,要有雷霆手段。如此,才能棋高一着,赢得天下!”

狄仁杰听了,默默颔首。

女皇虽是女儿身,手段却不输男儿。

放眼天下,据天元之位,运动四方。擒纵之间,棋境变幻莫测。

赢势者明,高踞顶端俯瞰;营事者鄙,屈伏一隅束手。

狄仁杰道:“契丹初胜周军后,向辽东大举进攻,辽东都督的高德武挺身而出,以数百之兵挡两万之寇,挫败了契丹进据辽东的企图。”

“高氏一族习战斗,好寇钞,生性凶猛。先帝灭了高句丽,设立安东都护府统辖,但那里山高路远,朝廷总是鞭长莫及。”

“陛下有没有考虑过,复立高氏为高句丽王,使大周无东顾之忧?”

“仪凤元年,先帝曾授予高藏辽东都督,封朝鲜王,镇本藩为主。他却悄悄联合靺鞨,企图复兴高句丽。朕对高德武信不过,复立为王,恐又壮大,将来称霸一方!”

狄仁杰微微垂视,专心听着她的回话。

全局在胸的女皇,眼界的确比臣子们更高、更广、更远。

“陛下圣明!有安西都护府在,吐蕃、突厥才不能全力犯边;有安东都护府在,契丹始终不能东据辽东,而是流窜在大周与东突厥之间,部族离散,难以坐大。”

贞观殿的大门洞开着。

女皇的目光跃过佛光寺的重檐屋顶,看见通天宫高耸的金色莲花攒尖顶,一颗巨大的黄金火珠在灼人的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佛光万丈,照见人世五蕴。

“洛阳连日霖雨,难得今日风暖日丽,朕带你去看看新修葺的通天宫和九州鼎!”

上官婉儿扶起女皇,三人一边说着,一边往通天宫走去。

通天宫广场上,伫立着十二尊黑铜生肖神。

“这是生肖神中的举父,对应申猴之位。”女皇指着一尊形同猕猴的铜像,“朕出生于武德七年,甲申猴年,一生不安分守己,如同这猕猴一样,爬着爬着,就成了史上第一位女皇。”

狄仁杰低下了头。

“陛下承天命立大周,对外调兵遣将,护佑边陲,降则抚之,叛则讨之;对内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百姓田畴垦辟,家有余粮。大周四海升平,千古盛世再现。吾皇功德,不输任何男帝!”

“大周户籍数量,由永徽时期的三百八十万户,增长到现在的六百多万户。大周含嘉仓,两百九十个粮仓,每个粮仓都存粮满盈。前半生,朕大行杀戮,后半生要力挽狂澜!”

通天宫莲花攒尖顶的金灿灿的反光,投射在她充满希冀的眼眸里。

这些年,她广立寺院、开凿石窟,大造佛像,弥勒菩萨可曾洗去她的累累罪业,谁也不得而知。

“天下人议论最多的是您的治世业绩,而不是一个女人,如何成为大周帝王的。”狄仁杰小心翼翼地答道。

“这几年,朕如此拼命,不过是想用这些业绩,让天下人忘了,朕当年犯下的种种罪业!”

“君王掌控万道,难免流血牺牲。菩萨皇帝梁武帝,一生慈悲仁政,不行杀戮,最后引狼入室,身死国灭。天下长治久安,即是陛下的大功大业!”

“朕所求的,是俯仰无愧天地。功过褒贬,自有春秋评判!”

两人从龙尾道拾步走入通天宫。

年岁与日俱增的女皇,步履开始变得蹒跚。跨过通天宫的门限时,抬腿都觉得有点吃力。

金碧辉煌的大殿中,立着一座巨木高台,陈列着九只巨大的青铜九州鼎,四周树起汉白玉井栏,将它们全部包揽在其中。

每只大鼎高约一丈多,四足方耳,鼎身或圆或方,镌刻着各州的名山大川、奇异之物。

一缕金色的阳光,从藻井上投下来。九州鼎透出青铜器刚出炉时那温和的吉金色。

这是武氏家族得天下的象征,也是大周王朝的镇国之宝。

狄仁杰走上高台,在冀州鼎前立定,仔细观看起来。

冀州鼎是九州鼎中最高大的一尊,高一丈八尺,能容纳一千八百石。

深圆曲腹,四足,双耳高耸,方形唇口外折,沿下饰一道夔龙纹,鼎身铭刻着霍山、扬纡、漳川等纹饰。

造型古朴典雅,器形沉雄厚实,彰显了天圆地方、冀为中州的王者风范。

有一句话,本想隐忍不发的,微顿之间,还是说了出来。

“夏初,大禹铸九鼎,以镇九州。陛下定鼎河洛,九州政局稳定,大周气度为万国景仰。是时候,该确立储君之位了!”

说到立储,女皇的神色赫然黯了下来。

目光从冀州鼎上,移到了通天宫穹庐状的藻井上,那纵横交错的榫卯、斗拱上,五彩缤纷的浮雕、彩画,如伞如盖,将她轻轻笼盖其中。

如何传位太子,成了她最沉重的心疾。

大周立国七年,武轮一直位居东宫,但他是李氏皇子,身上流的是李唐皇族的血脉。

如果传位于他,就应了武承嗣所说的,千辛万苦建立的大周王朝,兜兜转转,又回归到李氏子孙的手里了。

而魏王武承嗣、梁王武三思、河内郡王武懿宗等几位侄子,都没有经国之才,难以担此大任,女皇实在不放心,将大周王朝托付给他们。

唯一欣赏的安平郡王武攸绪,在她称帝之后,就上书辞去了鸿胪少卿、千牛卫将军等官职,隐居嵩山之南,冬居茅椒,夏居石室,一如山林之士。

所赐的服饰器玩,皆置之不用,尘埃凝积。女皇不知道他是真的恬淡寡欲,还是激流勇退。

派去监视的寺人回来报告说,武攸绪不与显贵交往,常常化名跑到集市上卖卦为生。女皇这才相信,他是真的避世守道去了。

不管传位哪一边,势必会引起朝廷的动荡。

日后,武氏子弟登基,一定会痛下杀手,清除李氏一族。她的皇子、公主、皇孙等等,都会死在武氏子弟的手里。

同样,李氏子弟登基,也不会放过篡夺他们江山的武氏子弟。

李氏和武氏之选,就像陈列在通天宫内的九州鼎一样沉重,压得她难以呼吸。

“朕已经风烛残年,立大周、享明堂、置七宝、封神岳、作大乐、铸九鼎,一生能折腾的,都折腾了一遍。朕也多次想过要传位太子,但自古以来,没有女人为帝的先例,狄公你说,朕该传位李氏之子,还是武氏之侄?”

狄仁杰思索了片时,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叉手礼。

“太宗皇帝栉风沐雨,亲冒锋镝,以定天下,传之子孙。高宗天皇大帝把几位皇子托付陛下,如果您要移位他族,老臣觉得,这是违背天意的!”

女皇面露几许尴尬。“狄公,现在的天下,不是大唐李氏的天下,而是大周武氏的天下!”

“不管是哪个王朝,立储都是国之大事!”

“但朕只想把它当作家事来处理!”

“王者四海为家,陛下的家事,就是朝廷的国事!正如《臣轨》所言, ‘君臣股肱,乃为一体。臣下尽忠君主为本分,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老臣身为大周宰相,对立储大事怎能不闻不问呢?”

女皇没有说话。

既然提到了立储一事,狄仁杰决不放过这个机会。他一定要规劝女皇立李氏皇子为太子。

“母子与姑侄,终究是亲疏有别的。陛下立子,千秋万年之后,配食宗庙,承继无穷;立侄,老臣可从来没有听说过,侄子为天子,而把姑母供奉于宗庙的。”

女皇微微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是啊,狄仁杰又一次提醒了他,历朝历代,哪有侄子做天子,为姑母立庙的?

当年,李昭德也曾说过,立武氏子弟为太子,总有一天,她的神主会从武氏太庙中消失的。

如此简单的道理,她何尝不懂?

无奈的是,亲生皇子,易姓武氏,入主东宫,改变不了他身上流着的李唐血脉,也改变不了他是李唐皇子的事实。

不得不说,武轮身为皇嗣,在朝廷中有极大的隐性影响力。

一旦确定传位武轮,那些李唐的遗老孤臣,都会拼死拥戴他。女皇不甘心,凝聚她一生心血的大周王朝,唯她一代而亡!

想起这些,便觉得百爪挠心,胸口焦灼烦闷,透不过气来。

她失落地走到窗牖边,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朕知道,天下人心尽思唐,狄公的心里,也很怀念李唐故朝吧?”

狄仁杰走到女皇身后,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如果您忧虑皇嗣殿下拥趸者众,怕他登高一呼,众山响应,大可不必。陛下莫要忘记,您还有一位庐陵王,远离洛阳十四载,在朝中毫无泰山可依。若将他召回,必定感恩戴德,忠心于您!”

武氏子弟与武轮展开了多年的夺嫡大战,使他的身心受尽了凌辱。

武轮一旦登基,势必会报复武氏子弟。而李哲远离朝廷,清清白白,与武氏子弟并没有那么多的恩怨情仇。

狄仁杰说得对,把李哲召回洛阳,是保证李武两族共存共荣的最佳选择!

极目远眺,太初宫上,天朗气清,一只落单天涯的孤鸿,在湛湛蓝天中孤独地展翅翱翔。

女皇眼底的万般无奈,似乎化作了一线希望。

“春晖满朔方,归雁发衡阳。望月惊弦影,排云结阵行。往还倦南北,朝夕苦风霜。寄语能鸣侣,相随入帝乡。”

“臣记得,这是天官侍郎李峤的诗句。”

“没错!这是李峤的诗。今日读来,感喟万千。朕的庐陵王在房陵茕茕无依十四载,也该雁归洛阳了!”

狄仁杰的眸光微动了一下,谁也没有看出,他的眼眶已经湿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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