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八)在哪儿跌倒,在哪儿躺下
神界有天规,若是神官接了天灯会的祈愿,须经过忆灵殿的审核,才决定该神官最终要不要去往人界。
若是确定了要下凡,还要等一个月或者更久,这段时间里,主要看信徒的表现。如果该信徒祈愿后,并没有做出一些人为的努力改变现状,认为请了愿就万事大吉,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神官身上的话,这样肯定是不行的。
长灯这次来人界,离上元节刚好过了整整一月。
出神界之前,明明已经定好了常乐县的方位,等落到地面,却不知道是在哪个荒郊野外。放眼望去,连一个茅草屋都找不着。
巳正时已过,依然漂浮着一层轻薄的白雾,虫鸣鸟叫之声充斥着各个角落。
正茫然,玉令震动,是苏忆:“长灯,忆灵殿感知到你的位置偏了,常乐县位于你的东南方,二十里之遥。”
“东南方二十里,这偏得也太远了点吧。”
长灯喃喃着,收起了玉令,从刚才摔进的坑里跳出来,拍掉了粘在披风下摆的枯草。接下来要找一片云,御风而行,总要比走路快得多。
不过,有些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这里虽然是荒郊野外,但已经有了不少初春的味道。比如有很多肆意生长的迎春花,随着杂乱的枝条,在风雾中摇摇摆摆。
确认四下无人之后,他才取下披风的帽子,垂于后背,蹲在一簇迎春花前,细细看了起来。
又用指腹轻轻捻了捻嫩黄的花瓣,柔软而细腻,总觉得这触感似乎在哪儿体会过,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来。
这时,花蕊上的一只黑蚂蚁爬上了他的指尖,茫然地四处张望。
看着这小生灵,长灯浅浅地笑出了声。在闭关的一百年里,流光停滞,他时常不知今夕何夕,五感封存,也不知自己是生是死。不知道为何,只有看见了这些小生命,他才更觉得安心。
“我要走啦,你回去吧。”他将指尖靠近花瓣,看着蚂蚁重新爬回去。
天雾蒙蒙的,没有太阳,有风,没有云。
若是其他神官,可以御剑,但是长灯没有剑,很多时候他也不用灵力,靠一双腿就能走遍天涯。
如果时间充裕,他一样会选择走过去。不过问题在于他现在是来完成任务的,最好还是不要耽搁太多时间。
趁着东风未停,他掌心聚起灵力,在面前化出一团轻柔缥缈的纤凝来。
带上帽子,两脚踏上去,晃了两下之后,开始缓缓升起。想不到这次灵力控制得还挺——稳?
刚要得意时,突然感觉脚下没有了支撑点,整个人急剧下跌。慌乱之中,他再次聚起灵力,却毫无反应。
“啊——哎哟~”又是那个坑,这次更深了,长灯在里面翻滚。
“疼!”顾不得满手的泥土,他把自己蜷成了一团,紧紧抱住左膝,一瞬间想死的心都有。
他生来就皮相好,放在平时,“面目狰狞”这种词,是根本与他沾不上边的,唯一能用这个词来形容他的情况,那只能是他吃痛的时候了,比如现在,痛苦面具直接焊在了他的脸上。
对于痛觉,他要比正常人敏感不知道多少倍,就像别人感觉到轻微擦伤的痛,他感觉到的就是被剥掉一块皮的痛。
许久,他又换了个姿势躺着,右手搁在腰间,整个人绷得笔直,或许这样能减轻些疼痛。眼睛仍是闭着,眉头依然紧锁。
玉令震动,他也顾不上去看。一会儿,传来了苏忆的声音。
“长灯,出什么事了?”见没人回答,苏大人又唤了一声:“长灯?”
“啊~”他正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刚才不小心滑了一跤,不碍事。”
这里的“不碍事”,是取的反义,跟“快死了”差不多。
“无事便好。对了长灯,神官下凡前几个时辰灵力可能会受到影响,暂时无法使用。你第一次出神界,或许还不知道。”
“苏大人!”还在忍痛中,瞬间意识到咬字太重,又放缓声音,“现在我知道了。”
“真的无碍吗?我派一个神官下来助你。”苏忆察觉到情况不对劲。
“不不不,不用不用,我没事,多谢苏大人。”长灯登时睁大了眼睛,这种在他身上浪费人力资源的事,他是永远不可能做的。
玉令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又响起轻和的声音:“好罢,万事小心,有需要随时联系忆灵殿。”
长灯看着天,又在坑里躺了一炷香的时间,这才艰难地撑起来。
第一次掉进坑里,披风上只是沾了些枯草,第二次摔进坑里再爬出来,披风连同里面的长袍,都已经染上了泥黄色。好在这几日没下雨,泥土还算干燥,使劲拍拍,倒也能除去一大半。
他找了一条小溪,洗了把脸,扭了扭腰,朝东南方走去。
“二十里嘛,一个时辰,很快的。”
大概十里之后,终于可以看见零零散散的住户了。这里像一个小镇的边缘地带,依然属于郊区,但比刚才的荒郊野岭好太多了。至少有一条像样的河流,至少没有那么多杂草,至少能看见些许人烟。
迎面走来一大群人,手里都提着端着一个簸箕,装着白色的东西,远远看去像鸡蛋。
这些人妻子挽着丈夫,青年搀着老人,大人牵着小孩,小孩追赶着家犬,个个脸上洋溢着激动的表情,有说有笑。有个少年跑着跳着走在了最前。
“正月十五放天灯,二月十五打青石。三,二,一——扔!”
一个白鸡蛋朝长灯飞过来,他心里一紧,下意识地躲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