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孔雀东南飞
有一说一,岚心长相线条硬朗,高眉深目,颇有几分异域的长相,年纪又轻,姜衡觉得比起小生更适合演青衣,但他声音高亮清润,却又正适合小生。
想来也是因此,他脸上的油彩着重画了两腮,加宽了面部,更显稳重年长些。
岚心演的府吏焦仲卿,着实俊美,台下看戏的有不少还是妇人姑娘的,一见着他纷纷喝彩,看到他被母亲责骂,则为他忿忿不平;而那青衣出场后,姜衡还听到旁边包厢有人说“此女容颜甚老,堪为焦家妇?”这样三观跟着五官跑的话,听得姜衡在一旁边嗑着瓜子边笑,都没空看台上演的是什么了。
等到她沉下心看回剧情,已经演到刘兰芝自请下堂的部分了。青衣声泪涟涟,身躯颤抖,一字一句既有恨也有怨,但更多是爱而难全的无奈。而隔壁包厢的人似乎也从焦仲卿的美貌中清醒过来了,心神投入到情节之中,慢慢的,竟有几声抽噎啜泣之声传来。
“天爷啊,她那婆母怎么能这样?刘氏也太可怜了吧。”
此后一路看下去,隔壁的姑娘一会儿哭一会儿吐槽,“阴阳怪气地抹黑人,还不是看东邻那女的嫁妆丰厚吗”、“还好意思让刘氏看在母亲年迈的份上让她多忍忍”、“婆母固然可恶,焦仲卿又算什么男的”——连岚心的好样貌也没能为他挡住那连番的吐槽。
随着刘氏投池、仲卿自缢,一戏终了,谢幕之后,留下满堂又哭又笑的观众往台上掷瓜果,一边鼓着掌一边退出了勾栏。
姜衡正要要往外出,被跑来的小厮留住,请她稍等片刻,她只能点头答应,抬头不经意看到旁边包厢出来的人,一个抹着眼泪的姑娘,头上满是不菲的珠翠,身后跟着两女两男的仆从,她没看到姜衡,只是自己掩着帕子下楼去了。
姜衡看到小厮们和她行礼,看着是常客,就问“她是哪家的小姐”。
小厮有点呆愣,才反应过来,笑着说:“不是哪家的小姐,她是我们东家的千金白小姐,特别爱来看岚心的戏。”
东家的千金?
姜衡想起岚心和她说过的名字“白江”,这是谁?
“那‘白江’是谁?”
小厮:“是岚心在白家的名字,没几个人知道——所以您说白江,我们就知道是要往哪儿领了。”
原来如此。
白家……
【你知道白家吗?】姜衡问嘲姐。
【江湖上好像有个白石山庄。】嘲姐仿佛也在思考,【不知道有没有关系。】
姜衡的脑中正发生小对话,楼梯上响起一阵急急的脚步,洗去妆容整理一新的岚心就出现在了门口。
看到果然是她,岚心嘴角都快咧到耳后了。
“我可是……可算是见着你了。”
这个小伙子……
为什么总是一副见着她很高兴的模样?
她之前明明还要挟过他,可后来每次偶遇都开心得像在摇尾巴一样。
难不成女主本身和他认识?
姜衡左右看看,小厮方才已经很懂眼色地退下了。
“……我们以前认识吗?”
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感觉是的。”
……什么叫你感觉是?
“不会吧。”姜衡咳了咳坐回刚刚的位置,“我之前是威胁过你——这也算认识?”
“那都过去的事了。”他摆摆手,“你饿不饿?我饿了……我们去隔壁的菜馆吧?我请客!”
“……”
岚心热情地带她到了一家做羊肉的菜馆,从店小二对他的态度来看,应该是这家的常客。
这有点出乎她的意料,本以为这个时代的艺术家们地位低、工资也低,即使是岚心这样受人欢迎的小生,也只是附属于戏班。即使在瓦舍有那样的一间房,应该也没有什么自由可言——不曾想到的是,这个戏班就像个外资企业一样,高薪高福利,还有双休和年假。
眼下这锅热腾腾的羊肉炭炉,应该是有餐补的吧?
姜衡喜欢这个时代的食物,虽说品种和做法比起现代堪称单调,没有什么小龙虾、麻辣烫,甚至炒菜都不常见,但好在食材新鲜,滋味丰美,如同那句耳熟能详的“最好的食材仅需最简单的烹饪方式”。
“总觉得,我们在小时候就见过。”
岚心贴心地为她补上菜,笑着说道。
姜衡口中的羊肉还没嚼烂,只好囫囵咽下,“……这不可能,我从小长在江南。”
她说着,但她很清楚,长在江南的是姜家千金的人设,原女主七岁被甄山帮捡了回去,在此之前的人生是一片空白,或者他们真在小时候见过呢?
……又或者,姜家真正的千金真的没死?
岚心说得不像玩笑,并非是在现代会遇到的拙劣搭讪,作为穿书者的姜衡却颇为担忧——这穿书的剧情任务,远没有自己原来设想的那样简单,不仅任务意外频生,连任务之外都出现了许多书中没出现的人物和故事,她望着脑海中那个意味着偏离值的饼图,十分害怕它下一秒就过量,自己遭受疼痛的惩罚。
她必须搞明白,搞明白岚心是谁,他是不是真的和自己有交集,并且用一个足够好的理由,保障他不会说出那晚的事。
“……你小时候,也去过江南吗?”姜衡试探地问。
“没有。”岚心说,“我从未出过京城。”
“我从小就长在戏班里。”
从小长在戏班里——那除非是原女主七岁前来过这里。
“这不就是了。我没离开过江南,你没离开过京城,那怎么会见过呢?”姜衡朝他笑笑,又把话题往那一晚引,“我吧,说句难为情的,有点偷东西的小癖好……”
姜衡编起故事,她记得那时岚心说不喜欢官府的人,于是她就把自己变成是一个“有偷东西癖好的官家千金”,偷东西不为别的,只为体验生活,为了自己全家老小的名誉和姓名,恳请他不要将此事透露出去。
岚心表情历经“疑惑”、“震撼”又到了“理解”,他眉眼柔和,“嗐,谁没点小爱好呢?都说那是过去的事了……不过很高兴你能把这个事告诉我。”
说得像是自己和他分享了什么个人的小秘密一样。
姜衡张了张口,讪讪道:“嗯,都过去了,再也不提了……”
炭炉羊肉的香味浓郁,锅中水汽蒸腾,姜衡感觉自己都是羊肉味儿的了,她尝了口搭配羊肉吃的甜酒,感觉十分清爽宜人,身心也放松了些,开始没话找话。
“……‘岚心’,这个名字是艺名吗?我听那小厮说,‘白江’也是你的名字。”
“啊,你知道了呀?”岚心并不觉得两人才见了几面,谈论这些事会交浅言深,“‘岚心’就是我的名字,是母亲给我取的。至于‘白江’,那是东家给的。东家不仅在京经商,在江湖中也有势力,我母亲过世后,东家看重我,给我赐名,以示我也是白家一份子。”
噢。
取了个“白江”的名字,就是告诉别人,白家是他靠山的意思。
“那我知道了。”姜衡一脸正色,“我以后若是碰上那些江湖人,遇到不好惹的,我就说自己叫‘白江’,是白家的人,说不定就可以消灾挡祸了。”
岚心笑起来,眉眼深深。
“我看你功夫好得很,又怎么会怕那些人。”
“……哎,你可别再提那日的事了……”
两人正说着,楼下忽然喧闹起来,吵声一下盖过了姜衡的说话声。
“……你个贼道人,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喝酒吃肉不说,吃了还不给钱!”
店小二两手抱着一人胳膊,那人一身灰扑扑的道袍,醉眼迷蒙,两颊熏红,一看就是喝道份上了,身体摇摇晃晃,好像随时都要倒下,可要仔细看,就会发现身材壮实的小二两手紧抓着他,却没能将他往店里拉进去一步。
“……我都说了。”道人半眯着眼,砸吧砸吧嘴,“我不是没钱,是被人偷了——你们呀……等、等我一阵,我回去拿钱就是了!”
岚心靠着窗栏,和姜衡一道向下看着这出戏,啧啧道,“这清修之人,不仅大酒大肉,欠起钱来,竟然格外的理直气壮。”
姜衡觉得这样的场景分外熟悉。
要知道,二十多年前的一款国产游戏里,主角就是靠给道士送酒白赚了个师父的!
而这个道士……
看着道士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小厮可是又急又怒,周围围观了许多人,他的脸色也越发涨红,好像他才是那个不通情理的人。
他该怎么做才好——就这样一直拽着不放?还是自认倒霉自掏腰包?或是心存侥幸,放他回去拿钱……?
……此时楼上忽然传来一声柔柔的呼喊。
“他差了多少钱?我帮他付了吧。”
喊话的正是姜衡。
见把人都喊住了,姜衡没再多等,马上提着裙子下了楼。
姜衡以前可能是个社畜,现在作为千金小姐和重要细作是从来不差钱——两碟卤肉,六壶清酒,又能有几个钱呢?她大方地付清了账单,多出来的部分又给道士买了两壶。
看着道人醉醺醺接过酒,头也不回地走出去的样子,她心中不由失笑,笑自己果然想太多。
以为穿到了书里,就能搞些什么奇遇咧……
“姜小姐,回去吃饭吧。”岚心下来叫她,“那羊肉炖煮久了,肉质松散,就不好吃了。”
姜衡正点头,背后传来那道人喃喃。
“……上艮下离,竟是旅卦,有趣,有趣……”
旅卦……?
她猛地转回身去。
只见那道人捋着长须,抱着已经打开的酒瓶,正歪着头看着自己。
“……外乡人,居无定所,只身在外。”
“可怜,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