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星火
大原将亡矣。
大逆不道的声音从人群中爆发出来，短短五个字，看着像是多米诺骨牌中的不起眼一节，无声倒下，却惊起了一阵连锁的恐惧。
迷惑、惊疑、警惕、激愤……
姜衡扫过一张张人脸。
这句话惊起的不仅仅是这一群流民。
她看着围观过来的行商、书生。
“这样杀头的话，也有人敢说出来。“
呼延应轻敲着扇子。
“大原可真是要完蛋儿咯。“
他轻飘飘地说出这句话，眼睛还斜瞟了一下姜衡，轻松愉悦的神情与底下的人格格不入。
姜衡大概理解了，他把自己留在这里是个什么心理。
舞台再大，要有观众才有意义；戏再精彩，如果旁边没有个听着的人，他又向谁说去呢？
可她也懒得给他什么回应了。
她目光紧紧关注着底下已经打成一团的人，尖叫声、喝骂声，乱作一团，尽管有不少护卫和衙役，比起愤愤的流民，和周边趁乱摸进来的人，他们明显自顾不暇，脸上满是紧绷，却还得护着困在围挡里的贵人们。
里面的妇人们更是紧张失措，顾不得平日高贵的仪态，纷纷抱在一团，想呵斥着护卫送她们离开，但又怕大声叫嚷引起外面人的注意。
人间百态，这些人脸上不同的表情显然取悦到了呼延应。
他甚至毫不掩饰地笑了起来。
手中的折扇被他不断把玩。
他的眼睛好像镜子，映照着底下的纷乱，却又慢慢流露出他的野心。
“你是不是不喜欢大原人？”
姜衡问。
“喜欢？”
呼延应被勾起交谈的兴趣。
“我为什么要喜欢大原人？”
“哪怕是你跟随你父亲学习了那么多大原的文化？”
“皆我可用的东西罢了。”他不屑地说。
“你不喜欢大原人，也不会相信大原人。”姜衡转头看他，“可是北地人再多，不过是大原人千一；北地人再多勇士，刀再快，也杀不尽北地人——哪怕让他们自相残杀。”
呼延应眯起眼。
“怎么？你觉得今天这一场，是我弄出来的？”
他表情闪烁着讽刺和愉悦。
“我不过是被邀请来看一场戏，甚至都不用自己动手。”
“你不知道吗？”他又反问，“可是你的少主和我说的，说今日有热闹，请我务必到此，看看你们甄山帮的诚意。”
对于任务线外其他事务的无知，这一点姜衡已经非常习惯了。
楼下响起惨叫。
围挡之外，陷入短暂的凝滞，里圈的人默默后退，让出了中间一小块地方。
一个护卫手中刀带血。
“我没有……”他看着自己的刀，眼如铜铃大，“我、我只是……是他自己撞上来的！”
暴雨昨日才停下，河岸边仍是到处泥泞。
今早贵妇们下马时掩嘴抱怨不断，都不明白为什么非挑这一日布施，好好的衣裙和鞋子，弄得到处泥点，仆从们一边忙着前头，后头还得蹲在夫人们的脚底，用绸帕细细擦去泥点。
而此时，那块被众人空出来的小小地方，泥泞之中，正坐着一位农妇，怀中抱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她嚎啕着。
“我的儿！我的儿呀！！“
孩子紧闭双目，了无生气地躺在母亲怀里。
灰褐的衣服上，满是泥汤，洇出暗红，竟是有点让人分辨不出是何处中伤。
姜衡凝视着那位母亲的脸。
小点声。
她忽然想起贵妇们坐在围挡里时。一位被人围在中间的夫人，神色淡然地说。
她说，那都是晋王妃提早定下的，是在天元寺求得的为国祈福的好日子，王妃为本次慈善出了大头，只因身体不佳，不能亲自到场。
姜衡想到这里，抬手将脑后的头发团了起来。
“你要做什么？”呼延应挑眉。
随即姜衡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被惊吓的神色。
“……？！”呼延应瞳孔颤动，甚至不知道往何处看，“你在做什么？”
做什么？
姜衡看了看自己的里衣。
外边的青袍已经被她丢到了邱玉手里。
“出门时觉得天冷，多穿了点。”姜衡拍拍自己衣袖，一脸淡定地看着呼延应，“现在觉得热了便脱了。”
“……”
饶是生长在北地的呼延应，也头一次见有女人当众脱衣。
虽然。
“……也没几个人会穿着夜行衣当里衣。”
姜衡身上不完全像夜行衣，一身褐色的短打，更像是一位女武师，一个一点都不引人注意的江湖人。
她笑了笑。
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大王子，看热闹的事，是今早传到你耳朵里的吗？”
“……不错。”
“明白了。”
姜衡点点头。
她走到一旁，拿起有人遗落的蓑帽戴上，又围上一条汗巾，这么弄几下，再无官家小姐姿态，完全是江湖人的气息。
呼延应皱眉，“你要做什么？”
他看了眼底下抱着孩子的母亲，眼里闪过怀疑。
“你认识她们？……怎么会。”
伴随着底下混乱的叫喊声，他眼中闪过种种猜疑，一波平复又起一波。
她大概都能猜到他的想法，不由失笑。
她给邱玉递了个眼神，踩上了栏杆。
泥水中，已经分不清到底有多少人，到底有什么人，只见围挡已经被人攻破推倒，更多的衙役和护卫来到，在泥汤飞溅中，在分不清辨不明的情绪里，一波淹没一波，似是不分你我，又似水火不容。
“如果我是你，这个时候就不会继续看热闹——而会让你这些手下去救那群贵妇。“
姜衡说。
“大王子，底下这群妇人——几乎可以代表大原四分之一的权势了。”
她压了压帽檐，在呼延应眼中闪过精光时跳了下楼。
鞋子没入泥泞的一刻，几只大熊一般的身影越过头顶。
很好。
姜衡心想。
这样就更加没人会注意到自己了。
她来到妇人身旁。
她仍然护着自己的孩子，坐在原地，在如此混乱之中，她却只是好好地坐在那里。
姜衡不知道那应该叫心如死灰，还是已经身在灰土中。
但姜衡确实认识她。
她便是那个山村之中，将姜衡和桂诣川接进屋去的妇人。
刚刚那声惨叫响起时，姜衡马上就认出了她。
“你不救救他吗？”她问。
妇人麻木地看向姜衡，面上逐渐染上绝望。
“……”
她说了什么。
“什么？”
姜衡没听清。
“……他们要献祭他。”妇人嘴角浮现绝望又无奈的笑，“他将化作一点星火，点燃这一场熊熊烈火。”
……
姜衡盯着她的眼。
“可他是你的孩子。你愿意眼睁睁看他——他愿意成为那点星火吗？”
“……”
妇人怔怔地看着姜衡。
“……可谁又能救我们？”
涣散的目光凝聚在姜衡脸上。
她有些迷惑，又有些肯定。
“你是……你可以吗？”
说完，妇人似乎被自己无由来的信任吓到，但她马上又坚定了想法。
比起死，还有什么更坏的结果？
姜衡已经停留了一阵，她只是呆在妇人周边，什么都不做，这样的异常已经被周边的人注意到，便有人要围过来。
“我可以带他离开。”姜衡快速地说，“但你要自己想办法。”
妇人也留意到来人。
“快走。”她将孩子递了过去，“快走——我不要紧，我挡住他们。”
姜衡抱起孩子，扭头就跑。
她几乎感觉不到怀中人的呼吸。
但她只能是跑，如一股逆流，穿过乱流，只求自己不会太晚。
忽然感到后脑一阵麻，心中警醒，不自觉地头就往一侧偏去。
一只陶碗擦着她耳侧飞过，砸中河岸边上的木桩，炸碎成花。
“站住！放下你手里的人！“
熟悉的声音响起，接着脑海中就响起了另一把久违的声音。
【被心爱的人发现你的真面目，会是什么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