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止步林（二）

从树叶的缝隙中望去，可以清楚的观察到林间小路和远处长庚城的动向。

烈山彦伏在草叶之间，真气内敛，就像一捧无知无识的泥土。三弯血月高挂空中，无形的力量从血月中一缕缕渗入烈山彦的身体，他的真气每一秒都在壮大着。

与苏波那一战后，他就发现了这种情况。他可以向发出屠龙一击时一样，直接从血月中吸取力量，即使不主动摄取，血月也会不停的为他提供补充。

他一度认为计都就是烈山秀造出来的一个噱头。可从解怨城开始发生的一切，都让他觉得好像没那么简单。他再次想到了“快进”这个词。

之前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好像被突然按下了快进键，短短数月间各种奇诡之事纷至沓来，他的身份地位和参与之事的层次，都飞跃上升。而现在看来，快进的绝不止是他的人生，七宝城、乃至整个众相山都在快进，积压已久的各种矛盾，仿佛就在一瞬间全部浮上了台面。

他还没来及读取横波给他的那枚识魂珠，但估计和画眉说的情况也差不了太多。如今看来，这一切都隐隐指向烈山秀十几年前的布局。他到底想干什么？或者他到底是什么人？

无论是塞班还是画眉，就连苏波那，都对自己这个便宜老爹所知有限，想来横波和折颜也和他们差不多。烈山彦甚至怀疑，就算妖界，也未必就了解烈山秀的全部。太清三十六诀就是个明证，如果烈山秀真和计无伤有关，那他的来历和目的就更让人无法理解了。

反正要去鬼方城，计双灵就在那里。自己离开无名关后，不知道计无伤又会给她多少好处，说不定能从她那里得到一些关于烈山秀的线索。他其实并不是很介意当一枚棋子，只要棋手的最终方向和棋子的意愿是一致的，就算被利用一下又有何妨？

可烈山秀所做的一切，让他觉得自己很应该多了解一些。他已经不再是罗睺城那个少年，他如今的一举一动，已经牵涉了太多人的利益乃至身家性命。他暗自发誓，这次抢夺翠羽，是自己最后一次任性了。

只是有点对不住阿纱支了，不过他现在在七宝城如鱼得水，风光无限，就算自己逃往鬼方，横波大哥也应该有足够的能力护住他吧。

一阵悠扬的乐声远远传来，是从长庚城的方向。烈山彦瞬间收摄心神，全力戒备。这是他和画眉约好的信号，打着恭送妖卒离开的幌子，用乐声通知烈山彦，宫寿他们目前的位置。

能听到乐声，他们离止步林已不足十里，就算带着天女和大批物资影响速度，也用不了多长时间了。烈山彦在心中又一次温习了稍后出手的顺序，草叶中的手掌已紧紧握住了长矛！

就在此时，他心中忽然莫名一紧。下意识向小路望去，几乎失声叫了出来！

不知何时，小路上居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看五官身形，和人族没什么两样，可身量几乎赶得上阿修罗的高度。大约四十岁的模样，鹰鼻深目，说不出的阴鸷刻薄，此刻却是一脸焦急的样子。

他穿了一身五彩的长袍，赤发随意披散着，本来应该极为显眼，可烈山彦根本就没发现，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那人听到远处的乐声，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忽然撮唇一呼。没有任何声音发出，烈山彦却忽然觉得识海中如被利刃刮过，全是极为难听的尖啸，眼前一黑，几乎晕了过去。

好在那尖啸一闪即逝，识海中又渐渐恢复了平静。烈山彦直觉的认识到，这一啸正是那男子刚才所发，而且他发啸的目的并不是自己，只是余波扫过，竟就有如此威势！

烈山彦心下骇然，全力发动五品莲花印，死死守住心神，不使一丝气息外泄。

那男子却根本没有留意周围，长啸之后，就焦急的看着止步林外的方向。

片刻之后，一阵急骤的蹄声从林外传来。烈山彦不敢扭头，只是努力将眼珠偏往一旁，隐约看到，驾驭妖兽急速赶来的，正是妖卒的队长宫寿！

离着足有二十丈的距离，宫寿就从妖兽身上跃下，连滚带爬的到了那名男子身前，扑倒在地，带着喘息问道：“宫奇大人，您怎么来了？”

这名男子竟是司晨部的上位妖族宫奇！

宫奇没有理会他的问话，急声道：“你怎么这么磨蹭。人呢？”

宫寿仍然趴在地下不敢起身，抬头道：“都在后面呢。大人，东西太多了，驮兽走不快。那些小娘们儿又只能坐雌兽拉的车，速度就更慢了。”

宫奇不耐烦的一摆手，“啰嗦！你这就回去，东西都不要了，让那些小娘们儿下车，骑上拉车的雌兽，全速赶回离恨天！”

宫寿闻言睁大了眼睛，但看到宫奇的脸色，也不敢多问。只是犹豫道：“大人，东西不要了，是不是有些可惜？那里面有些奇珍，是我这几年费劲搜索来，专门孝敬大人的。特别是还有一批极品阳燧，是五夫人点名要的。”

宫奇闻言也是神色一滞，面露挣扎之色，半晌才道：“那就留下一半妖卒，拣要紧的东西，让他们随身携带，不要用驮兽了。你带另一半人，抓紧去办我刚才说的事情。”

宫寿见他脸色缓和，一边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小心翼翼的道：“大人，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宫奇刚要说话，忽然神色大变，侧耳听了一下，顿足骂道：“他妈的，来不及了！”

话音刚落，止步林靠近离恨天的一侧出，传来了急速的破空之声。烈山彦眼前一花，又有两道身影出现在了小路上。

那是一对青年男女，都是一身雪白的银甲，背后负着长刀，相貌俊秀，英姿勃发。与众不同的是他们身后都长着一对白色的羽翼，刚才就是借此破空而来！

他们刚一落地，烈山彦的识海中就出现了两个名字，毕方，青鸾。重明麾下妖将。

男子落地后，眼睛就没离开过宫寿的身体，露出极为憎恶的神色。宫寿看见他，就像见鬼一般，面露恐惧，身体不自觉的往宫奇身后躲去。

女子却是巧笑嫣然，对宫奇随意施礼，“宫奇大人，不是给我们安排接风吗？怎么，这是打算直接在众相山安排了？”

宫奇神色尴尬，强笑道：“青鸾姑娘玩笑了。我这不是怕耽误重明殿下的公事，专门跑来督促一下嘛。”

他转头对宫寿道：“你躲什么？！还不过来给毕方大人磕头赔礼！毕方大人何等气度，还能计较你当年那点小小的无礼不成？！”

毕方却是看都不看他，依然盯着宫寿，口中冷冷道：“宫奇，你不用拿话逼我。我当年说过，要让这个杂种埋在众相山，那他就一定要埋在这里！”

宫奇顿时僵在了那里，面色也逐渐转冷：“毕方！我叫你一声大人，敬的是重明殿下，你敢直呼我的名字？！”

毕方这才移开眼神，冷冷看了他一眼：“你们司晨部当年谋夺众相山的时候，就没资格再称什么大人了。别说是你，就算宫长鸣那个老匹夫，也没资格在我这里得一声大俟斤的称呼！”

宫奇勃然色变，“毕方！你不要欺人太甚！”

他望向一直笑吟吟的青鸾，寒声道：“青鸾姑娘，这不会是重明殿下的意思吧。”

青鸾笑容不改，称呼却也变了。“宫奇，殿下是什么身份。自然不会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不过我们就不一样了，二十八翼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小心眼的主儿。当年的事情，你是主谋之一，这个杂碎是帮凶，我们奈何不了你，这个杂碎的命就先当做利息。”

宫奇怒极，不再说话，身上却有一股无形的杀意涌起，所过之处，止步林的硬木迅速枯萎，树叶纷纷落下。烈山彦离得稍远，仍觉得全身像被万根钢针刺着，痛入骨髓！

宫奇冷冷道：“毕方，你号称妖将中第一人。可妖将就是妖将，还想和我动手不成。你对我无礼在先，我教训了你，料来重明殿下也无话可说。你们两个一起上吧，省得有人说我以大欺小！”

毕方也被那杀意逼得退了半步，却没有动手，仍是冷冷道：“宫奇，陆吾殿下很快就到离恨天了。我要是你，就不会在这个时候和我们动手，而是赶紧有多快跑多快，有多远躲多远。”

宫奇的杀意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完全没有了刚才的威势，高瘦的身形都变得佝偻了。他好像还想说两句场面话，终究还是一顿足，就要离开。

宫寿大惊，拼命喊道：“大人，救命啊！”

宫奇犹豫了一下，勉强对青鸾道：“他毕竟是我司晨部的人，总得有个理由吧。”

青鸾懒洋洋的说：“重名殿下已经有命，所有阿修罗都不得离境。这杂碎竟敢私自携带天女离开，就是死罪。你满意了？”

宫奇脸色大变，他这次安排宫寿带天女离开，是存了私心的。本来这是极其隐秘的事情，居然被青鸾一口道破，摆明了羽部在众相山有了内应。

他一时无话可说，可就这么离开，终究是有些不甘。一面移步离开，一面冷冷道：“你们二十八翼有仇必报？哼，据我所知，烈山秀的孽种就在七宝城，还成了什么计都。我等着听，你们是不是真像自己说的那么有种！”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烈山彦都看到毕方双眼中寒芒暴射！就连青鸾的脸上都失去了笑容，手甚至不自觉的扶上了刀柄！宫奇说完，却是毫不停留，身形一闪，已失去了踪迹。

宫寿见宫奇竟然不顾而去，眼中闪过一丝怨毒。他嘴里不停喊着饶命，手却悄悄摸向腰间，他赖以成名的秘宝就在那里。

毕方的眼神忽然转向他，盯着他摸向腰间的手，冷声道：“想和我玩火？我今天心情不好，不陪你玩！”

话音未绝，一道绚烂的火光从他背后升起，刹那间连血月都失去了颜色!火光一闪即逝，就像从未出现过，可他对面宫寿整个人都消失无踪，只在地面留下了一个模糊的人形！

青鸾走近毕方身边，一脸严肃的问道：“你怎么看？”

毕方却失去了刚才的从容，脸上神色变幻不定，良久才道：“先处理这边的事情，把天女带回七宝城再说！如果宫奇说的是真的，孽种在众相山，早晚也跑不了他！”

二人离去足足三刻，烈山彦才从密林中走出来。倒不是他过于谨慎，毕方斩杀宫寿那一刀，看上去干脆利索。实际上出刀之时，凌厉的火劲已将方圆二百丈全部笼罩。

烈山彦和狂章无数次推估过宫寿的实力，他在一瞬间能移动的范围，正好就是二百丈！毕方这一刀，他躲无可躲。好死不死，烈山彦的位置也在二百丈内，那道火劲把他也罩进去了。

就算只是余波，也几乎让他当场交代。体内的真气完全无法阻挡火气的入侵，关键时刻还是金果大放光芒，勉强挡住了火劲。饶是如此，他也半天无法动弹，五脏六腑都像是放在火上烤。

识海中早就出现了信息，南明离火，羽部毕方的本命神通，可入先天之火。

更让他震撼的，还是他们的对话。

自己怎么就孽种了？烈山秀不是你们羽部的大人物吗？话说横波告诉他羽部即将接掌众相山时，他还不无自嘲的想过，会不会有一根粗到不像话的大腿给自己抱了。现在倒好，大腿没有，大脚丫子看来就要落自己脸上了。

翠羽总算逃过一劫，暂时不用去妖界了。可他半点都轻松不起来，你们就算和烈山秀有仇，收拾我算干什么玩意儿！

毕方！他把这个名字牢牢记在了心里。青鸾，二十八翼，看自己不顺眼的，还真是不少呢。他抬头看了看血月，来吧，咱们一起，陪他们玩玩！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狂章一直以来的颓丧，妖族，的确是阿修罗无法用武力对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