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三寄哀思
宏明觉得今日的皇后不似往常。
在竹青馆时，她动不动会突然安静下来。
跟今天一样，一目了然地在神游九天。
不过她对许多事兴致勃勃，哪怕阅读那些沉闷的文字时，眼里也散发光彩。
今日大概是这身白衣的关系，皇后眼神黯淡。
若说那是他偏袒邹夫人使她陷入悲伤，又似乎不是。
她的注意力不在邹夫人身上，不在他身上。
皇后扫向宴席间表演的双眼，似乎落到了其他时空。
风吹起时，雨雾纱融化在风里。
宏明刹那间以为身旁的人要散了。
他定了定神。
幸好，是错觉。
*
开宴一会儿，宫内的乐人舞姬退下，果不其然，席间的贵女们纷纷登场献艺。
今日赴宴的有世家旁系的小姐与朝廷重臣之女，不乏歌舞技艺精湛的。
最有趣的是宗伯家的姑娘，扮成瑶池仙女的模样，在从天而降的花瓣里向太后太妃献上鲜桃，逗得两人哈哈直乐。
但皇后一直百无聊赖地看着她们。
视线的焦点甚至不在她们身上。
而皇上从头至尾偷看皇后，根本没关心过这些大小姐们表演了些什么。
桃子敬到这一桌，是廉公公与宁则替两人收下。
这两人好像根本不知道为何有人端桃子过来。
“我说皇上钟爱的是皇后吧？”
适才讨论的公子们，头又聚到了一起。
“开宴到现在，皇上一眼也没瞧过其他人。”
“何止皇上一眼没有瞧过其他人。你们看看他。”
说话人纸扇斜指对座方向。
在他们对面三席里有两位穿金纹蟒衣的青年。
这在华英国是皇子专属的常服。
其中一人一袭玄色，手持乌扇，艳若桃李。
自皇上皇后入座以来，眼珠子一刻没有离开过皇后的位置。
在他一侧，浅黄色蟒衣的男子有着与荣太妃极为相似的杏眸，眸上一对标志鲜明的半截眉，不停笑眯眯向席间的贵女们挥手打招呼。
在他另一侧，则是一名穿宝蓝色公子装，头戴黑纱帷帽的男人。自入席后一直正襟危坐，紧抱双臂，既不饮酒，也不与人交谈。
这三人身份非同小可。
除皇上以外，今日赴宴的官家小姐们最为留意的就是他们仨。
尤其是正中那位，近来得了龙身，形同储君的四皇子。
因他迟迟未有封王，对他中意的官家小姐们犹豫再三望而却步。
而今可谓一飞冲天。
今天他在宴间受关注的程度，简直不亚于皇上。
可惜其人并不领情，全心全意注视皇上与皇后的一举一动。
这视线链终点的人因为没心思留意旁人，浑然不觉。
关翎的右手握不了筷子。
红袖替她布菜，她左右手各自试了几次，选择放弃。
她不想在众人面前叫红袖喂她。
拜脑海里那堆剧情所赐，没什么胃口。
皇后不饮酒。
因需与皇上一起举杯示意，酒杯里始终满着。
关翎拔下根簪子，放在筷子旁。
红袖替她斟了三次，全被她不留神碰洒，且三次都翻倒在白玉簪上。
那根簪子非宫中赏赐，是皇后作为陪嫁带进宫的东西。
簪顶雕着桂花白兔。
她第三次碰翻酒时，宏明看了眼那根簪子，把它捡起擦干，插回皇后鬓间。
“皇后不喜饮酒，不必替她满上。以茶代酒即可。”
红袖再次要替她斟酒时，被宏明制止。
皇上发现了她的小动作，关翎不再继续。
“皇后在祭祀什么人？”
宏明假装饮酒，小声问她。
“晋之推，楚灵均，吴子胥。今日之宴不是为了祭祀这三人？”
“若是为祭祀他们，为何将酒泼在玉簪上？”
“君子如玉，国士无双。妾身无其他可作为代替的东西，聊表心意而已。”
皇后的话无甚瑕疵。
不过宏明知道她在撒谎。
她声音压在喉间，努力克制着情绪。
皇后祭祀的，是她认识的人。
而她不打算把这人是谁告诉皇上。
……君子如玉……
宏明不再追问，关翎继续若无其事地望向席间。
扫视一圈后，她留意到了始终盯着皇后看的四皇子。
自地宫一别后，她尚未遇到过诏明。
沉舟说要她留意四皇子。
难道逐疫兽在地宫袭击皇后时，四皇子真的蓄意拖延，好借此获得接触玉玺的机会？
坐在他一旁，穿淡金蟒袍的应该是宏明的胞弟，三皇子陈王瑞明。
而另一侧，用帷帽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男子……
为何这人这副打扮参加宴会，皇上与太后太妃全不责怪？
见皇后视线落在帷帽男子身上，诏明一展乌扇挡住了她的视线，接着手摇扇子，把她的关注力拉回自己那对桃花眼上。
瞧见他的举止，皇上在旁重重放下酒杯。
在席间献艺的官家小姐们一惊。
她们卖力表演到现在，皇上不仅不看，反而怒了？
她们舞跳得有那么难看吗？
“皇上不喜这些舞蹈？”
太妃亦听见了皇上的落杯声。
今日赴宴的贵女，有一大半是她邀请来的。
皇上明确地表现出不喜，她当然要过问。
“端午原是龙祭，为了祭祀龙祖。为何要扯上其他，弄得悲悲戚戚？”
贵女们呈献的歌舞一派喜气，并无悲意，皇上很明显是在含沙射影说皇后。
君子如玉……
皇后莫非是在祭奠哪个男人？
哪怕他对邹夫人已经大大逾了礼制，她依然视而不见，是因为早有心上人？
他胸口有股奇怪的不适，就像准备去竹青馆前遇到邹夫人抱着琵琶来送鸡汤。
他很快为这种心情找到了解释。
是他太过在意皇后的身份了。
王慕晖躯壳里的人来历不明，也许早嫁为人妇。
只不过投入他妻子的身体里，他便下意识地把她视为自己的皇后。
是他太过幼稚。
“怀青。”
他朝邹夫人招手。
“你日前不是才练习过一支古曲？何不趁此机会，献与太后太妃？”
皇上宴会期间未朝自己望过一眼，邹夫人恰在失落，突听皇上叫自己闺名，立即高兴地起身，取来琵琶走到席间。
她入席之时，一身红装已惹人注目。
这会儿皇上亲口传她献艺，底下人更是盯着她不放。
邹夫人不负众望，纤纤玉指，一拨琴弦，立时技惊四座。
寻常人的琴艺最多不过神似天籁。
而邹夫人的琵琶曲，则能将一幅幅画卷展现在听者眼前。
席间起先交头接耳的人，逐渐被她的曲子吸引，四下变得鸦雀无声，全神贯注于她手里的琵琶。
那琵琶曲如银瓶炸裂，如玉泉击石。前一幕还是大漠云烟，一转身即成了江南细雨。
不过一首曲子的功夫，众人随着她把华英国兜了个遍。
连那四季，也成了她指尖的玩物，恣意穿梭于丝弦间。
直至曲罢，尚有人意犹未尽，久久未回过神。
“啊，这堪称国手了。”
费太后起先鼓掌，接着席间一片喝彩。
几位世家公子尤其鼓得卖力，个个心底惋惜，那是已进了皇上后宫的人。
这种由默默无闻，到成为全场焦点的变化，是关翎在话本上常见的翻转乾坤。
邹夫人在她面前轻而易举地做到了这件事。
她原以为，会在宏明跟前做出如此表现的，只能是靳妃。
谁想靳妃今日毫无登场的迹象，眼睁睁看邹夫人夺了她的光彩。
莫非她并未随沉舟进宫？
宏明瞥了眼皇后，发现她面上平静依旧，对邹夫人盖过她的风采毫不在意。
不管他理不理她，宠幸谁，全与她无关是吧？
“赏邹夫人黄金百两，团龙玉佩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