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化北苑妆
我心知承文绝非如此轻率之人,便自镜中诧异问道:“何事?”
“司衣房伊掌衣与宫中御医章机私相授受。”他凑近了我的耳朵,神秘兮兮道。
一旁的倚华听见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此事算甚奇事。承文你也忒大惊小怪了。”
“哦?”我瞧向倚华,头皮上不断传来的酥麻感令我分外舒心,“这么说倚华你早已知晓此事?”
“回娘娘的话,算不上早已知晓,却也早早看出几分端倪。”倚华颔首道,手中活计不停,仔细梳着我的青丝。
“如此说来当真是奴才大惊小怪了。”承文面色讪讪。
“倚华你且说来听听,如何早早看出几分端倪?”我颇有兴致道。
“章御医年纪轻轻,为人和善且医术高明。原本六尚二十四司的女官女史染病,御医既可上门医治,亦可根据病症留下药方抓药即可。章御医却是每逢病患,皆会亲自上门,搭脉妥当后方写下药方抓药。不论遇上多难的病症,章御医皆镇定自若。唯独每逢伊掌衣染病,章御医皆面色担忧,神色焦急,这才叫人起了疑。”顿了顿,倚华笑眯眯继续道:“此事于内御之中早已是不成文的消息。倒难为了承文你此刻方知晓——此事根本无需打听,明眼人皆看得出来。只待章御医立下大功,便可向陛下请求赐婚。他们二人虽不曾言明,但咱们一干人等却是知晓的。”
入了碧绿凿玫瑰乌梨木双面画屏,倚华一壁服侍我换下寝衣,一壁娓娓道来,“宫人中极少不曾羡慕伊掌衣福分深厚。”
“如此说来,他们之间可有渊源?”我灵机一动,如此问道。
“这——”承文脸色为难起来,“奴才尚未探听得知。彼时奴才不过觉着此事新鲜,宫中御医与女官女史私相授受者极少,并不知晓此事早已人尽皆知,污了娘娘耳朵,还请娘娘恕罪。”
“你亦听从本宫之令办事,何来罪过之由。”我含笑披上一件素红底白的草绿色五彩丝线绣赤色重瓣芙蓉绫缎锦衣,自画屏后娉娉婷婷地走出来。
“谢娘娘。”承文行一礼,便去了。
“难得内御之中有如此福分之人。”落座圆木桌旁,我不由得感慨,喟然一叹。
“娘娘的福分亦非常人可比。”倚华泡上一盏祁门茶,亲自捧到我面前。
我掀开茶盖,缓缓饮一口,但笑不语,只闻得外头承文再次来报:皇帝吩咐司苑房,将增成殿外北庭院所有西府海棠一律改植朱砂玉兰,以作恭修出生之喜。
皇帝到底没忘记恭修系他手持舍利出生的第三子,闻得此言,我心中为之大喜。
稚奴与恭敬,一个抚养在我膝下,一个出自位份尊贵的侯贤妃,地位恩宠皆在婺藕之上。此事原本叫我担心恭修来日的地位多少会因皇帝的忽视而低于常人。孰料今日皇帝竟特特为恭修而将增成殿外北庭院所有西府海棠一律改植朱砂玉兰,显见在他心中,三子地位截然相同。如此,我便安心了。
时光划过麟德五年二月初十,因着婳妃的提携,贾姬、许顺成与?姬、吴婕妤、吕选侍逐日盛宠,五分天下,晋为妃仪、贵人、丽仪、珆姬、顺常。新欢旧爱间,皇帝已有一个多月不曾探望过稚奴与嘉敏、嘉温、恭修了。
显而易见,婳妃已然开始培植属于自己的势力,只怕她的野心不小。倘若她当真晋为琅贵妃当日所言的贵妃之位,只怕之后不一定会是正一品的长贵妃,而是谋划着入主椒房殿了。若继续放任婳妃如此栽培自己的势力,只怕届时虽有琽妃与魏氏一族在旁压制,亦不及殷氏父子战功赫赫,拥兵自重,权倾朝野。
我微微焦急,灵机一动之下,翻遍史籍,创出当日南唐后主的‘北苑妆’。所谓北苑妆,因去了浓妆艳饰,身着素服,佩戴金饰,额上又沾有花饼,行走之际,衣物飘飘,远远望去,好似月宫嫦娥,另有一般韵味,故得名北苑妆,乃李后主所创。
再者,我以章御医一事要挟伊掌衣寻出当日湘贵妃所爱的海棠红洒金木芙蓉轻纱曳地凤尾裙宽袖锦衣图谱,加以改良缝制。
内御与御医私相授受一事,历朝历代皆有,然则亦分大小。若皇帝允肯,自然无大碍。若皇帝并无允肯,则算得上大罪。御殿之中,所有女子包括女官女史在内,皆明确规定,只可心系皇帝一人,称为‘后宫佳丽三千一心’,以备皇族子孙昌盛、繁荣鼎盛、香火有人。
是日晚间,夜幕虚空而明月光辉万丈,浮云遮月,万千星华捧着皎洁一轮明月,撒下无尽的月华光辉,令人遍体生凉,宛如沐浴在冰清玉洁的月色之中,我未雨绸缪,借姝妃之力,将皇帝引至枫叶林。
飞鸿转羽般,飒飒之下,秋日的枫叶漫天飞舞,流然翩跹,姿态万千,仿佛无数的赤色彩蝶轻盈婀娜,以最渺小的身姿演绎出无边无际的壮阔,遮天盖地,铺满一地的赤霞夺目,甚为壮观。
婺藕在其中弹起螺钿紫檀五弦琵琶,声调唯美而华丽,顺着赤色彩蝶喷涌而出。我身着海棠红洒金七彩湘绣木芙蓉花纹的轻纱曳地凤尾裙宽袖锦衣伴奏一曲清歌,缭绕其间,三日不绝,如风鸣雪。
渐渐地,独自步履的踩雪声响传入我耳,渐行渐近。
我对婺藕使了一个眼色,恍做不知,继续奏乐、歌唱《邀醉舞破调》、《恨来迟破调》二曲,令如痴如醉之声响彻天地之间。
一曲毕,齐丽仪、珆姬陪伴皇帝在侧,二人紧随皇帝一同拍掌叫好,“果然奇妙。”
齐丽仪更称赞道:“难得一见林昭仪与申良人二人如何合作无间,堪称国色仙乐。”
珆姬亦道:“今日多亏了二位姐姐,妹妹方有如此荣幸得见神乐之音。”
我这才恍惚察觉出身边有人,急忙上前行礼,“妾妃参见陛下。”
“娥皇与良人的合奏当真乃神乐之音,叫朕惊为天人。”皇帝扶起我俩,却诧异起来,一味低头,仔细瞧着婺藕的柔夷。
我晓得个中缘由:婺藕为了练习螺钿紫檀五弦琵琶,双手患上鹅掌风,手掌上起了水疱不说,更脱屑变厚、干燥破裂、自觉痒痛,难以见人。
鹅掌风意指肌肤之症,代指手掌水疱、脱屑、粗糙变厚、干燥破裂、自觉痒痛等。乍看之下并无不妥,然则时日一久,只怕有损嫔御婉转承恩。故而我抓紧吩咐俞板仔细以狼毒外敷治之,以免来日婺藕失宠。
此番婺藕不期皇帝会亲自拉她的手,一时之间又羞又臊,忙抽回了手,默默不语。
皇帝固然诧异,却也不再多问,免得婺藕愈加羞涩,只说了句,“良人近几日修炼琵琶之道,可见甚是勤勉,担得起贵姬之称。”
为了孩子,勤于练琴以致患上鹅掌风,忍着痛痒,日日熬煮狼毒之气弥漫不已。如今,婺藕晋为贵姬,可算是物有所值。
我一时惊喜,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对上皇帝的含笑眼眸,又闻得一句,“秦敛,传旨御殿,昭仪林氏侍朕年久,端惠柔丽,晋从二品贵嫔,申良人晋从三品贵姬,皆于二月十六行册封礼。”
我与婺藕心中大喜,眼中含泪,深深拜倒,“谢主隆恩。”
终于,婺藕受封贵姬之位,入主增成殿。
翌日,皇帝的旨意传遍御殿:二南垂范,王风之所基;六宫分职,阴教之所系。故能清眺侧于九霄,弘礼乐于八表。良人申氏器怀明淑,志识诏令,地惟轩冕之华,德备言容之美。夙陪巾栉,早侍宫闱。幽闲之誉,播兰芳于彤管;婉嫕之风,流玉润于紫殿。授以徽命,寔允茂典,可居贵姬位。
待到册封礼上,婺藕到底忍耐不住,泪水几乎似雨滴一般不断地落下来:熬了这许多年,一朝得宠,婺藕终于担得起‘苦尽甘来’四字?或许对于当日初入宫的她来说,名位与否自然无关紧要,然则如今有了恭修,她自然要为孩子谋一个前程。子凭母贵,生母地位若卑微渺小,与孩子亦是一种拖累。如今晋为申贵姬,固然并无封号,显见于皇帝心中,她不再是一介寻常妃嫔,可轻易抛之脑后。
当夜,皇帝下榻瑶光殿。
我趴在皇帝胸口,静静听着他的心跳声,稳定而镇静,叫人闻之心安,耳边闻言,“娥皇,昨夜朕自户外望入白绡帐中,只觉你态媚容冶、玉质柔肌,如月下聚雪。来日,嘉敏定与你一般美貌倾城。”
“陛下最会哄人了。”我娇嗔一声,含笑抬头,盈盈望着他,“难不成侯贤妃这御殿第一宠妃之名,竟是虚的?”
“她的容貌自然担得上‘滟姿’二字。恭敬长相貌丰秀,与她亦颇为相像,到底姿容俊美如云中君,分外阴柔,不似寻常男儿般丰神俊朗。可你的容貌却也有‘婉敬’之称。若非如此,朕怎会赐号‘婉’?”皇帝微笑起来。
“那照陛下这般说来,不知柔贵姬容貌担得起哪两个字?”我嬉笑起来,娇俏可爱,“可是‘柔绵’二字?”
“娥皇与朕心意相通。”皇帝捏了捏我的鼻子,甚是宠溺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