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外祖
宋弃利落套上外衣,下地径直走到门边,双臂一展,打开门走了出去。
身形挺拔,步履稳健,哪有半点之前萎靡颓丧的影子。
宋弃出了屋,脚步一转,来到隔壁房前,抬手轻推。
木门吱呀打开,屋内四个军士整装站在墙边,佯作闲话,说城中哪家酒好吃、哪家老板娘貌美,语调在笑,面上却一派苦大仇深的肃然之色。
唯一一个坐着的军士,没戴头盔,露着蓬乱的银发白须,正在喝茶。
看见宋弃进来,他手腕微抖,险些没拿住茶杯。
宋弃对屋内异象视而不见,进屋,关门,踱步到老军士对面坐下。
老军士胡子动动,哑声道:“你们母子在宫里,过得可好?”
宋弃的目光落在老军士的须发上,直觉面前的老人不会是那个人。
那个人年纪应当与严帝相差无几,这般苍老,不像。
“图卡呢?”宋弃反问。
“你知道图卡?原来如此,”老军士上下打量着他,恍然大悟,“怪不得你和他有一样的眼神。北玄皇帝真大度,居然肯让你母子活下来……”
倒会演,宋弃的薄唇抿成直线,冷着脸,一张口,还是问:“图卡在哪里?”
图卡有兵,能帮他。
他只跟能帮他的人说话。
老军士倏忽叹息:“和你母亲一个性子。”又道,“孩子,你不必戒备至此,我是你母亲的父亲。”
宋弃依然无动于衷。
他对父母辈的往事知道的并不多。
从没人跟他讲这些,母亲也只肯告诉他,他非严帝亲生,且严帝对此心知肚明。
被告知这个消息时,他还很小,脑子里尚且思考不了过于复杂的事。
他只是忽然明白,怪不得每年除夕夜,在皇后娘娘那里磕头,严帝几乎从不正视他。
三个儿子,不论大小,但凡一个头磕下去,严帝或颔首致意,或抬手相扶,总归有个表达亲厚的动作。
唯有他,年年磕头磕得最实在,到最后只得一个敷衍的挥手。
像打发小猫小狗,也像在驱赶蚊蝇。
最开始,他埋怨母亲。
因为除夕宫宴热闹非凡,内廷妃嫔,无论位分大小,都会盛装出席。
独她躲在储梅宫里装病不肯现身,还总派他一人前去面对满堂的欢声笑语。
上位者漠视他,宫人们怠慢他。
他都不在乎。
他只埋怨母亲将他推出去做挡箭牌。
在看到宫妃向严帝献礼时,也会埋怨母亲为何不能和其他妃子一样。
又为何一定要让他在宫中做个异类。
明明只要她想,严帝的态度便会大大不同。
宋弃还记着,在他两三岁时,储梅宫中还常见到严帝的身影。
但母亲面对严帝,始终没有笑脸,日久年深,严帝终于不再光顾储梅宫。
幼年的他不理解,闹别扭,和她长久地冷战,直到冷战出自己身世的真相。
生父身份是母亲无奈之下才告知于他。
外祖家?
他从没听母亲说过半个字。
老军士看宋弃面不改色,又道:“你母亲和你很像,也不爱笑。她从小就有主意,不爱漂亮鞋袜和脂粉珠花,看很多书,还会讲拗口的北玄官话。她是我众多女儿里,最优秀的一个。”
听他讲起母亲旧事,宋弃才勉强将面色缓和,然而语气还是不变:“图卡在哪里?”
老军士见套近乎无效,便放下茶杯,收起回忆的眼神:“孩子,你找图卡做什么?帮你找公主?真是错招。当年战败,他被赶去苦寒之地,蛰伏多年,正愁没机会朝严帝发难,一旦让他寻到严帝的女儿,你想,那位娇生惯养的小姑娘,还有几天好日子可活?”
宋弃纤长的眼睫落下,遮住眸中讽笑。
合着刘鸿辖制的府衙已被交趾细作渗透成筛子了。
“说完了?”言之无物,宋弃耐心告罄,淡淡扔下一句,起身欲走。
书记官告诉他,图卡身体一年坏似一年,念起流落在北玄皇宫中的妻儿,颇觉愧疚,期望能见一面,好叙说多年思念之情。
他对叙情不感兴趣,对父子重逢更是不屑。
若非想借力找宋韫,他压根不会答应会面。
得知身世后,他失去所有向上进取的心力,默默不闻地长大,长成众宫人口中阴沉呆板的“怪东西”。
怪东西不出众,不受宠,又因异族长相,谁都想踩他一脚。
如此成长起来的怪东西,很难无欲无求——至少很难像表面上那样清心寡欲。
随着年岁渐长,他竭力掩藏起来的欲望非但没有随岁月流逝,反倒愈演愈烈。
有时夜半被宫人的吃酒划拳声惊醒,他的胸口就会燃起一把火。
那把火烧得他五脏六腑在体内狂吼,非要合上眼多想几遍宋韫明媚无忧的笑靥,他才能压下立即奔出去打杀宫人并放火烧了皇子所的邪念。
宫人们没说错,他心里的确住着一个怪物。
这是一个连母亲都不知道的、独属于他的秘密。
“孩子,你可要考虑清楚,图卡这时找你,绝对没安好心,你……”
老军士伸手拦住宋弃。
宋弃横眉看向老军士,薄唇勾起,带着嘲弄冷声道:“那你呢,你此时找我?又安的什么心?”
他根本不信图卡口中“思念成疾”的鬼话。
面都不曾见过,就算血再浓于水,又能有多少情意。
不过是他被杳无音讯的宋韫乱了心神,鬼话听着太顺意,他才决定豁出去赌一把。
老军士瞅着宋弃表情漠然的脸,顾左右而言他:“没记错的话,你今年十八了,不知身份还可混沌度日,既已知生父另有其人,你怎能甘心认贼作父?”
贼?
宋弃像听到什么笑话。
宋严帝是个夫子式的男人,虽无帝王的魄力,但也绝跟贼字沾不上边。
老军士看宋弃油盐不进,有些着恼,声音也拔高了:“我们部落的男儿,全是顶天立地的好汉,你父亲,品行虽差,却也骁勇,不失男子气概。难道,你连他半分血性都不曾承继?难道,你就这样甘于当个一辈子都不被重视、且无甚出息的‘三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