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江堤

陈月君学校离陈桂祥的单位不算太远。每到周五，陈月君没其他活动安排的话，习惯去陈桂祥单位接陈桂祥下班，两人一块回家。

陈月君刚走进设计院大门，迎面遇到熟悉的设计院院长黄伟。

陈月君忙扬起脸，翘起嘴角，眼睛微眯，在脸上摆出一副标准的笑模样迎上前。

黄伟老花眼，近得看不清，远的看得清清楚楚。他一眼就看见缓缓走来的陈月君。黄伟开心地朝陈月君挥了挥手：

“君君，来接你爸爸下班啊！”

“是呀，黄伯伯下班啦！”陈月君走近后，朝黄伟点头问好。

黄伟带着些许羡慕语气，不知是对陈月君说还是对自己说：“老陈真有福气，我家儿子就从来不会主动来单位接我。”

黄宗宗圆滚滚的形象从陈月君头顶飘过。她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得将嘴角的笑拉扯地更大些，说：“黄伯伯，那……我先进去了，黄伯伯再见！”

“再见、再见，真好！”黄伟朝着陈月君背影挥了挥手，晃着大脑袋朝大门外走去。

……

设计院所在地，在解放前是占领区，这一片是江城保留下来，为数不多的几栋老式建筑楼群之一。

设计院内一直传说省里会拨钱给他们盖新办公大楼，这个说法在院里传了快有四、五年了，可到现在没见到半点动静。

设计院的主楼和东西两侧副楼是三栋是古老的欧式建筑楼。这样的楼群结构，陈月君在北欧旅游时见到过，她猜测这几栋大楼可能和前苏联脱不了关系。

陈月君小时候就喜欢来这里玩，她喜欢楼外高高的台阶，楼里油光的木质楼梯，带穹顶的长而深的走廊，还有七彩的高大圆型玻璃窗。

这几栋大楼设计的很巧妙，充分利用空气对流和热能效力，使得楼里一直保持着冬暖夏凉的特性。

江城夏季酷热、潮湿，可是不管外面气温有多高，只要走进大楼里，人立刻能感觉到一阵阵清凉，燥热顿消。冬天则完全相反，不管外面有多冷，站在楼口都能感到一股暖哄哄的热气朝人涌来。

红柳木的木地板，脚踩上去发出清亮的‘嘎吱嘎吱’回音，稍走快些，那声音像一首旋律简单的曲子从脚底流出。

陈月君踩着轻快的步子朝陈桂祥办公室里走去。

她来到办公室门口，见门半掩着，探头朝里面张望。

陈桂祥的办公室面积很大，除窗和门的位置外，其余地方都整整齐齐摆满书架和资料铁皮柜。

办公室里的办公桌和绘图桌成组摆放，办公桌和绘图桌中间摆一把椅子，这样方便他们研究员工作。坐在中间，朝前坐可以办公，朝后转可以绘图、测量、计算。

陈桂祥的两张桌子靠窗。另外两张桌子是陈桂祥以前老领导用的，老领导今年刚退休，新人还没有报到。这间办公室现在只有陈桂祥一个人用。

快到下班的点，又是周五，以往热闹的办公楼里此刻静悄悄的。

陈月君看到陈桂祥趴在绘图仪上拿卡尺全神贯注的画着图，她清了清嗓子，叫了声：“爸！”

陈桂祥回头见是陈月君，笑着招了招手，说：“快进来，还有一点，马上就好。”

陈月君慢慢走到陈桂祥身边，拉了把椅子坐下，手撑在椅背上，侧歪着头，看陈桂祥画图。

陈月君上小学那会儿，聂莉要带班，每天都很忙，根本没时间管她。每天都是陈月君自己去上学。放学后，她就来陈桂祥单位做作业，等着陈桂祥带她去食堂吃晚饭。

……

陈桂祥结束手里的工作，转了转有些酸胀的腰和脖子，听到身边传来细细的呼声。他转头见陈月君靠坐在椅子上，头歪倒在椅背上，睡着了。

陈桂祥忙走过去，将陈月君的头和身体摆正，仔细看了看睡熟的陈月君，翘起陈月君同款嘴角无声地笑了笑，才转回头收拾桌上的东西。

东西收拾好后，陈桂祥轻轻摇晃陈月君：“君君，醒醒，我们去吃饭了！”

陈月君睡得有些迷糊，靠在椅子上的姿势不太舒服，她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站起来活动活动有些僵硬的身体。

陈桂祥眼睛笑眯眯地看着女儿，说：“想吃什么，走，今天我请客，我们单位刚发了高温补贴，正好补贴补贴你吧！”

陈月君声音还有些含糊：“随便，你想吃什么，我就吃什么，我不挑的。”

陈桂祥不喜欢陈月君太瘦，总担心她营养不够，想了想说：“走，我们去岳楼吃黄鱼面好不好。”

陈月君歪着头说：“哟呵，老陈同志，你这是打算给我开小灶吗？聂老师知道了可是要生气咯！”

陈桂祥背起包，站起身，说：“我们家的聂老师最善解人意，根本不会生气好吗。走吧！”

陈月君跟着陈桂祥往外走，“真不带聂老师呀！”

陈桂祥说：“今天是我们家的聂老师不带我们，可不是我们不带她。磊磊考了双百，你小舅舅高兴，带你妈和磊磊吃大餐去了。所以，我们自己照顾好我们自己就可以了。”

陈月君嘟了嘟嘴，犹豫着开口：“小舅舅他们……还在冷战？”

陈桂祥眉头微微皱了皱，说：“谁知道呢，我没问。”

陈月君挑了挑眉，喃喃地说：“小舅舅出息了，这次居然敢跟小舅妈冷战，还冷战这么久。”

陈桂祥脸色沉了沉，语调不由的严肃几分：“他总算像个男人了，你小舅妈……委实过分了些。”

陈月君没想到陈桂祥这次也这么生气。以前陈桂祥对梁庆生再不满，至多说一句：“唉！还是不太成熟。”

…………

岳楼的黄鱼面是江城一绝。小黄鱼鲜香嫩滑，汤头乳白咸香，面条筋道，起锅后撒一把翠绿的小香葱。

黄鱼面，先吃鱼再吃面最后再喝汤，再没有比这更美的享受。

今天晚上，来岳楼吃饭的人不算多，陈桂祥特意挑了个靠窗的座，和陈月君相对而坐。他点了两碗黄鱼面，让陈月君点两样她爱吃的小菜。

等菜时，陈桂祥身体放松地靠在椅子上看着陈月君。

陈月君半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孩子做什么事都很秀气，很有条理。她既不像聂莉粗枝大叶，干什么都大开大合。也不像自己过于小心谨慎。

陈桂祥觉得自己这个女儿基因突变似的，有些个性特别不像他和聂莉。

“我过来的时候，在门口遇到了黄伯伯。”陈月君手里转着筷子，撑着头，眼睛望着窗外的江边夜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陈桂祥聊着天。

“哦，他一直挺喜欢你的。”

“嗯，知道！”陈月君无聊地转着碟子里的勺子。盛在圆圆碟子中的汤勺像只司南，只是这只“司南”转的方向总是不对。

“黄院，他跟我一批进的院，我们也是同一批退休，我们俩还要熬几年呐！”

“你们得到六十才能退吧！”

陈桂祥有些惆怅的喃喃低声感慨着：“嗯，六十，怎么感觉眨眼就老了呢！”

陈月君看了陈桂祥一眼，微耸着肩，笑了笑。

她不打算顺着陈桂祥的话奉承说一句：“你不老，你还很帅。”而是转移话题问了一句：“黄宗宗还没结婚吗？”

陈桂祥有些奇怪地问：“宗宗？怎么提起他来。”

陈月君嘟着嘴，说：“好奇嘛，刚刚黄伯伯也提到宗宗，说他从来不接他下班。我从英国回来，就没见过他，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像以前那么胖。小时候我们经常在一块玩的，你忘啦！”

陈桂祥了然的笑了笑，“没忘，小时候你经常欺负他。”

陈月君听这话，忍不住挑了挑眉也跟着笑了起来。

黄鱼面花功夫，一时半会儿上不来，两样小菜倒先上了。

陈桂祥夹了口菜吃，喝了口茶，说：“那个小胖子就没瘦过。他结婚了，你刚去英国不久，他就结婚了，我跟你妈还去喝了他的喜酒，怎么你妈没告诉你吗？

他现在好像是在商务局下属的二级单位工作，具体干什么，我也不知道。”

“啊！我妈没说，我不知道。”

陈桂祥又吃了口菜才放下筷子，说：“黄院应该快抱孙子了吧，前几天好像听他提过。”

“哦！”陈月君也夹了口菜，吃起来。

“你们学校……还行吗，你工作干得还顺心吗？”

“还行，顺心。”

陈桂祥虽然不喜欢陈月君现在的生活状态，但他不愿意过多干涉陈月君生活，这是他与聂莉最大的不同。

聂莉着急陈月君结婚的事，急得头发都快白了。江城就那么点大，熟人又多，见面少不得要谈各自的孩子。以前让聂莉挂在嘴边的陈月君，现在她总是尽可能的不提。她不提，不等于别人不提，那些熟人朋友们见面就问：

“你们家君君谈朋友了没呀，应该要找了，再不谈就成老姑娘啦。”

“还没找呀，不要太挑，太挑了最后都是人家挑剩下的，更不好了。”

……

等等诸如此类的话。

聂莉每次回来都气鼓鼓的，陈桂祥安抚好半天她才转过弯来，即使转过弯，她还是不开心，成天唉声叹气的。

陈桂祥对待陈月君个人生活倒没有聂莉那么着急。他倒希望多留女儿在身边几年，三十岁以后再考虑个人问题也不算太迟。他只对陈月君现在的工作状态不是很满意。

陈月君27岁正是出成绩的年纪，她却安于现状，对一切都表现的云淡风清。每天晃晃悠悠闲散的活着。

陈月君虽然爱画画，可在专业上没看到她有什么建树。他们学院经常举办校内老师个人作品展，她从来没参加过。

陈桂祥侧面委婉的问陈月君，为什么不参加校内个人作品展。

陈月君望望天，半天挤出一句：“没兴趣！”快速结束话题，转身离开。

陈桂祥在专业上是有追求的人，他在行业内是出了名的认真、严谨。他主持的几个项目都在国内获过奖，还获得过两个集体荣誉大奖。

他们设计院的图纸不管是哪个科室出的图，晒图前他们都习惯给陈桂祥再帮忙看看，提提意见。

设计方案如果陈桂祥的名字出现在监制栏，过审时比别的案子要容易不少。

黄伟外出和兄弟单位开会，也喜欢带着陈桂祥。有他在，技术交流这块黄伟可以大撒把，专心维护上层领导和兄弟单位的关系就好。

聂莉虽然有些粗枝大叶，但她在教学上也是有追求的人。特别是评高级后当上年级组长，考核年年第一。现在聂莉快退休，她从年级组长的位置上退下来，心气也没以前高，才不执着什么年级第一。

可是陈月君呢，留学回来后，给省内几家高校递出几份简历，挑了间离家最近的学校去上班。

一晃就是两年，专业也不见她上心，教学成绩也一般。

陈桂祥不知道陈月君每天到底在想什么。

…………

江城的夏，马上就要过去，雨季随着夏季一块从这座城退走。

月夜，江堤边柳树成荫，微风轻轻佛动着如丝绦般垂下的柳条，带走白天剩下的一点点燥热，留下一片清凉。

父女俩从岳楼出来，沿着江堤散步回家。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不可避免地聊到聂良平和梁庆生两人。

“小舅舅就打算一直这样僵着？”

“他需要一点时间，你别看你小舅舅平时随和，可这事……”陈桂祥眉头忍不住又皱了起来。

陈月君了然地微微点点头。

“磊磊，没受影响吧，这几天也在家里住吗？”

“没有，那孩子还好。现在天气还热，你小舅舅带着磊磊在客厅打地铺，他们都没回去。”

“那……小舅妈那边呢！”

“亲家妈妈在家里照顾她。”

陈桂祥和陈月君又陷入长久的沉默。

陈月君挽着陈桂祥的胳膊，慢慢走着。

拐过街口往家属院走的时候，陈桂祥叮嘱陈月君：“等会儿，见到你妈和你小舅舅千万别再提这事，听到没有。”

陈月君点点头，“放心，我知道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