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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9章 月升沧海玲珑15

女孩踢掉自己的鞋子,也不梳洗,就这样熟门熟路往正上朝的崇明殿走。

这一晚上,宫中孩童尖锐的哭声此起彼伏。

此后,但凡欺负过女孩的全都似乎霉神附体了,不是莫名摔折胳膊腿,就是磕掉门牙,久而久之,再没人敢靠近她。

她还是经常一个人自己待着,只是再没哭了。

也常常遇见那个男孩,和以前一样,谁也没和谁说话,仿佛那一次说话不存在。

他喜欢清静,经常一个人捧着一本书看,玲珑与他隔着一段距离,望着天空发呆,一呆许久,他不喜喧闹,她身上桃花铃一动就是声响,他仿若未闻。

他们也从未约定,可时常都能选在一处。

或许宫里真正清静的地方就那么几处吧。

这样的沉默直到那个叫凌不疑的人落水。

他们再一次说话了。

后来也说不清什么时候,渐渐有了交流。

“你有一个音弹错了。”女孩语音天生娇软,悦耳动人。

“弹了三遍,三遍错三个不同的音,都说琴为君子之器,看来你做不成君子了。”

男孩看她一眼,“我从没想过做君子。”

他们都长大了一岁,脸庞褪去几分稚嫩,五官显露出来,已初露风华。

女孩面前摆了一份曲谱,执一支墨毫正在谱曲,越妃这些年在永乐宫深居简出,谱曲作词,在她无意间显露天赋后惊为天人,一大一小常在一起研习音律,凭着天生天赋乐感,时常让越妃惊叹。

久而久之,女孩也对音律一道颇为喜爱。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不做君子了,日后怎么和新妇琴瑟和鸣呢?”

“不需要琴瑟和鸣,只需要相敬如宾。”

“无趣。”

“琴弹的再好,于治国一道也没用处。”

女孩眉心朱砂如雪中红蕊,红的夺目,“怎么没用呢,这世上任何东西都是有用的,就像进食一样,让你光用主食不加一点菜色一日两日还好,久而久之我看你连饭也不想用了。”

“狡辩。”

“是是是,我狡辩。”

“你喜欢精于音律的有趣之人?”

“自然。”

“如司马相如?”

“……”

男孩轻轻笑了,复又低头弹奏起高山流水。

“我无趣之人,自然不会奏凤求凰了。”

“哼!”

女孩瞪了他一眼,气鼓鼓的,面若桃花。

又过几日,一次家宴,文帝心血来潮让众皇子公主弹奏一曲,男孩弹了一曲高山流水,依旧错了一个音,女孩跟在后面,同奏一曲高山流水,高下立判。

她得意对他扬起精巧的下巴,眉心朱砂明媚灿烂。

“承让。”

后又有一次骑射课上,女孩练了许久,好不容易把箭射到箭靶上,身旁突然射出一箭,正中她射的那箭靶靶心。

那一箭明晃晃的,仿佛充满了报复的意味。

向来一丝不苟,行止有礼的男孩少有的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对她说,“承让。”

可恶啊!!!

女孩好胜心上头,两人之后处处争锋相对,久而久之,两人不和满宫皆知。

后来皇后从中调和,文帝和越妃也介入。

男孩要和女孩学音律,女孩和男孩学箭术,可惜两人都学的一塌糊涂,男孩弹什么曲子都要错一个音,女孩射一百次靶子也依然射不中靶心,反而每次一见面两人都要互相顶对方几句。

这下就是文帝他们也没辙了,只能放弃。

直到后来一次围猎,女孩迅疾一箭准确无误从狼口救下胶东袁氏公子,袁善见。

众人皆惊。

“巧合而已。”

当初桃花树下偷偷哭的小女孩已经长大了,空灵飘逸,艳美绝伦,眉心一点赤红朱砂,只一笑便足以倾国倾城。

男孩也已经长大,长身玉立,通身皇家蕴养出的尊贵气度,眉宇间都是沉稳雍容,一双漆黑的眸子波澜不惊,如幽潭,似深海,她再也不能看清。

后来的后来啊,听说男孩要开始选妃了。

名动天下,惊才绝艳的袁善见心悦于她。

两人似乎渐行渐远,各自走向自己的未来。

他希望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她喜欢的琴瑟和鸣,翩翩公子。

可是后来一次意外,命运再一次让两人纠缠,又分离……

昔年过往如水月镜花,不过一场梦罢了。

春去秋又来,又是一年冬,雪落了一夜,天地一片白芒。

“太子殿下,该上朝了。”

宫人在帷幄外垂手而立。

静默了许久,传来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

“起吧。”

李常侍一挥手,等候已久的宫人们捧着洗漱用具,鱼贯而入。

动作间悄无声息,忽然李常侍看见一个人,瞳孔一缩,不动声色侧移一步,死死挡住那人,后面一人填上空缺。

等侍候太子殿下穿戴整齐,恭送他出了东宫,他这才疾步回去,狠狠瞪向被捂住嘴跪在地上的女子,怒道。

“谁让她上来的!”

“义父,是,是我。”一个年轻内侍出声。

他看到暴怒的义父,讨好的道,“儿只是看她生的有几分似明章公主,这才让她近前伺候,让殿下见了心悦。”

地上的女子一身宫人统一装束,盈盈一双眼满是惊恐的泪水,生的花容月貌,好一个美人胚子,尤其眉眼轮廓,肖似极了那人,只是没那人惊鸿气韵,显得粗劣。

李常侍怒极反笑,抬手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你这个胆大包天的蠢货,真是找死什么好处都敢收,从今天开始你不用在殿下身边伺候了,滚!”

那人吓得一抖,涕泪横流,“义父,义父,我错了义父,义父饶了我这一次吧,我再也不敢了!”

李常侍一脚将人踢开,冷冷的居高临下,“记得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要自作聪明,要不是看在你跟我跟了我这么多年,今天绝不会管你,任你小子狠脱一层皮。”

五年了,自明章公主走后,都城变了天,楼太傅倒了,太子被废,殿下入主东宫,夙兴夜寐,一切如常,只是再听不得那个名字,选妃之事也搁置。

越氏送了一个姬妾到东宫,那人生的与明章公主有几分相似,就连性情也是,他第一次见殿下发那么大的火,连带越氏也吃了挂落,殿下铁血无情,越氏一脉倒了不少人,加上小越侯倒了,越氏作为新后外戚反倒大不如前。

从那以后所有人都知道,那人是个禁忌。

不忍见,不能看,如龙之逆鳞,触之不得。

…………

天上又飞起了小雪,崇明殿内温暖如春。

今日讨论的又是均田制的施行,这事已经讨论了快半个月,一直没定下来,主要阻力来自于世家豪强。

文帝得这天下倚仗这些大族支持,龙兴之功让这些家族得利甚大,也凭此肆无忌惮,朝廷欲要行均田制,这对他们来说无疑是过河拆桥,也严重动摇了他们的利益。

但朝廷要抑制土地兼并,要确保赋税和徭役,均田制势在必行。

文帝是个念旧情的人,太子却不怕得罪人,以太子为首,力行均田制,加上这五年来引了不少寒门子弟入朝,已经位列九卿的袁慎不顾家族利益全力支持,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弱,均田制被正式定下。

只是这得罪人,甚至危险无比的活,谁去做,谁敢做,谁能做,需要考量。

最前方一人开口,“父皇,儿臣请去。”

满朝哗然。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储君关乎国本。

万一那些人冥顽不灵,狗急跳墙怎么办?

“陛下三思啊!”

文帝也在犹豫,确实,这事一般人干不了,甚至有送命的可能,需要一个足以压的住的身份才能让人忌惮,文子端出了名的严苛不近人情,手段悍烈,连亲舅父一家也能下手狠狠惩治,一点不讲亲缘情分。

他很适合做这个事,可他又是一国储君。

“儿臣正是因为身为太子,才更应该去,而不是只高坐庙堂,请父皇应允。”

太子态度坚决,文帝最终还是点头了,下朝后百官三三两两出崇明殿,其中一个靠近那身着素穆官袍,身形消瘦的人。

他压低声音,“袁大人,这事您怎么看?”

寒风裹挟细雪,落到他因瘦削而凌厉的眉骨,两鬓夹杂几缕灰白,双眼如一口古井一般,令人难以看透。

“我袁氏能绵延昌盛百年,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那人愣了愣,“为什么?”

他笑了笑,拂去衣袖上沾染的细雪,“要明白审时度势四个字。”

“天是越发冷了,袁某受不得寒,先走一步。”

这样说着,他却走得不快不慢,一点也不着急,漫步风雪中,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勾勒出他过于清瘦却笔挺的背影,没一会儿,雪落了满头满身,如雪压青松,清傲不减。

他变了,又似一点没变。

回府后齐全捧了一个长条盒子过来,“这是家主和女君吩咐送来的,让公子过目。”

袁善见正在作画,闻言头也没抬,“扔了。”

“……公子,都五年了您还没放下吗?”

袁善见动作微顿,抬头笑道,“我从未拥有过,何谈放下?”

“不看是因为没有一个合适的,你家公子未来的夫人是未来袁氏宗妇,是要首领诸介妇的,自然不能随意。”

他说完又低头作画,绢帛上是一个女子。

天上一轮明月,街边桃花一树,悬挂着彩色丝绦,树下女子蒙着面纱,眉心一点朱砂,杏眸盈盈如水,抬头从画中望来,灯火流照在眼底,如日光般璀璨。

作画之人显然极擅丹青,不仅是形,神韵也描摹的淋漓尽致。

人海茫茫皆朦胧,唯有她一人遗世独立,眉目宛然。

仿若再生。

齐全沉默片刻,“那什么样才是合适的?”

袁善见放下笔,看了片刻,忽然拿起扬手扔进碳盆,他看着画被一点点燃烧殆尽,唇角微弯,“我也不知道,或许哪一天遇见了也就知道了。”

齐全也看着,“那要是一直遇不到呢?”

“你家公子一生随心所欲,宁可孤身也绝不将就,若一直寻不到合适的,梅妻鹤子也自在,”袁善见慢条斯理在盆里净了手,接过锦染擦拭干净后捧了一盏清茶。

茶雾袅袅,如水墨般晕染开他含笑的眉眼。

“不过你放心,公子我将来必然是要位列三公的,我的子孙亦要同列三公,子子孙孙昌盛绵延,说不得明日我就寻到那个合适的人了。”

齐全眼里酸涩,“……今年可还去江南?”

“去,快年关了吧,都城是越发冷了,年年大雪,瘆人的冷,去江南没了雪,就不那么冷了。”

这五年来,年年他都去江南一座宅子过,彻夜灯火通明,望着门口一坐就是一夜,像是在等什么人归来。

以前公子是等在紧闭的小佛堂,等在主院,如今等在江南,似乎一生都在等待。

袁善见觉得自己果真是个凉薄之人,自她走后,他细听细雨,闲看落花。

一切如常。

唯独那从不离身的羽扇被束之高阁,和两鬓一般,落了灰。

…………

暮春三月初,桃花李花热闹簇拥在枝头,庄园一派春色。

“女公子,听说最近都城要来人,是一个大官呢。”

田坎上,一前一后走着两个女子,说话的是后面一个,十六七的模样,长相俏丽,她前方的女子身形纤弱,水绿色深衣,楚腰盈盈一握,像春日的柳枝。

削弱的双肩,难胜丝缕,弱柳扶风一般。

“不管大官小官,和我们没什么关系。”

她生了一副好嗓音,悦耳极了,只是听着几分柔弱,时不时掩唇轻咳几声,面纱外一双美丽的杏眸,露出的肌肤白皙到透明,眉心点缀着一点朱砂痣,柳眉微蹙间恰如西子,俱是难言的美态。

青云看的呆了呆,喃喃,“女公子可真美。”

玲珑听了一笑,“美又有什么用呢,不过将死之人而已,死后一样深埋泥土里,被虫蚁啃噬,最后化作白骨泥尘。”

“那不一样!”

青云不识几个字,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但她知道美丑之分,美丽的人她见了心情也会好,就如女公子一般。

死这个字对她来说太遥远,更何况死后了。

“崔公子说要给女公子请最好的医士,女公子别说一些不好的话。”

崔家是本地豪强富右,崔浩是崔家嫡子,一次郊外游猎对玲珑一见倾心,此后便经常来,也不顾她的冷淡。

不过最近是没来了,就是因为都城来人。

“听说是要推行什么均田制,要重新丈量土地,统计人口,崔公子身边的人说,这次来的是个大人物,县城里管的可严,也不知道会不会来我们这边。”

不过都城里来的贵人应该不会来她们这偏僻城外吧?

田坎上呼吸间都是草木泥土清香,涤荡尘腑,天高云淡,雾山隐隐,让人的心也跟着安宁下来,这是在宫里方正逼仄天空下所感受不到的,玲珑捂着胸口,低低咳嗽了几声,淡淡笑道。

“来也没关系,我们就这么点田地,到时配合就是。”

“可女公子身子不好,经受不住劳累折腾。”

都城里来的大人物,一听便是高不可攀的贵人,贵人脾气一般都很大,青云担心女公子劳心劳力,旧疾复发。

就走了这么一小段,玲珑便有些气息不稳,脸色也越发苍白,她停下脚步努力平缓呼吸,因为心口牵扯出的疼痛额上出现了薄薄细汗,“程管事在就好,我们明日去静山寺小住几日。”

她能从鬼门关活下来,多亏她心脏位置异于常人。所有人包括袁善见文子端都不知道,那次被人推入水,险些丧命后,她一个人偷偷练习了多久,才克服天性恐惧,学会出神入化闭气功夫。

天助人助,果真不假,明章公主彻底死了。

她也不再想再见什么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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