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人间犹有陈以之
桃李巷,袁氏祖宅。
袁氏家主袁敛与僧人神秀对坐,风声寂寥,晚夏似乎也在以温柔挽留某物,而他袁敛亦若晚夏,在耐心温和地挽留一些事。
袁敛仍是一副笑脸儿:“那井中之物是我以后立足的唯一资本,这要是都被拿走了,那我出不出去的下场其实差不了多少吧,虽然出去后我的机缘会更多,但我如今已是近五十的人了,且不论我的资质如何,就单说我的年龄已是一道天堑,我若无那井下之物,与其多活几十年满心不甘,那还不如在小镇枯坐老化,到最后倒也没那么多遗憾。”
僧人神秀一副漠然神色,缓缓开口道:“恕贫僧直言,那井下之物单凭施主一人,降不住也守不住,且不说那井下之物是否真是施主一人所属,这口井的水源乃是一条地下河,与小镇上十数家的井底相连通,就以施主现在的状态,那井下之物就如世人辛辛苦苦挣得钱,揣进兜里后还是掉了,这就叫命。所以施主要对自己有个反省,自已是个小瓶子还是个破瓶子?”
袁敛瞳孔骤缩,惊疑问道:“难道,难道这也是他陈以之兜里的东西?所以我这些年来都给他陈以之烤了鸭子,到时候还要飞他嘴里去?不可能,不可能!他陈以之凭什么,凭什么得了那么多连我不敢奢望的东西,还要来抢我的东西,凭什么你们要给他陈以之那么多好东西还要来夺我的机缘,凭什么我就要给他陈以之做嫁衣,不可能,不可能!怎么可能……”
神秀听着袁敛癫狂的话语,不改常态:”所以说,这就是命,上天从来就没公平过,证大道者天时、地利,人和哪一样没占?而你既无天时地利,又无人和香火,你能怎么办?你难道还要学学市井之人,怒发冲冠指天道,我命由我不由天?人家一个唾沫星子都能淹你个千百年,你不认命认什么?”
“不,不,不是这样的,不……”略显癫狂的袁敛缓缓起身,走进屋中将门猛砸关上,一家之主竟是就这么被僧人的几番话,给说疯了,而僧人却是露一抹诡异的微笑。
神秀转即来到井口处,竟是提起一口真气强行运力入井,将游于地下河的一头火蟒拘了起来,一把握住火蟒的头,将其双眼蒙蔽。火蟒极力挣扎,一丈余长的蟒身全部缠上了神秀,神秀的右手、脖力、腰皆被死死缠住,而神秀却是不为所动,任凭火蟒如何挣扎,仍是徒劳。
神秀就这么泰然自若地向桃李巷右翼的山林中走去,神秀每靠近一步,火蟒却是愈发放松,而眼中亦是愈发的 贪婪,而声声蛇嘶也随之响起。
陈以之的院内,淮左竹西就差会说话了,淮左横咬着一支毛笔,歪头在纸上画着什么,最后纸上呈现出一个极其抽象的人,人的身旁有一个大圆圈,圆圈里头有一条线,歪歪扭扭的,在大圆外还有一个小圆,中间与大圆连着一根线。
陈以之指在小圆上:“家?”
淮左颔首。
陈以之指在大圆上:“米粒湖?”
淮左眨了眨眼。
陈以之又道:“吃鳄鱼的地方。”
淮左这才点头。
陈以之闭上双眼在摇椅上晃啊晃,摇啊摇,外婆?陈以之都不知道叫什么,外婆桥便不去了。
片刻后,陈以之从咫寸物中取出一个小木箱,从中取出几张纸来,以及三张纸条。陈以之将其又细细看了一遍,一遍又一遍,最终似是放弃了什么一般,只觉陈以之的心弦骤然一松,远在曦月山巅的江泽灵霍然大笑,天上听得到,人间不尽然。
只觉天上来音入曦月:“人间得意,约莫如是。”
江泽灵起身向天一礼。
拜无忧顿时明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李永夜喟然长叹:“大手笔啊。”
曹无面无表情:“俗手换妙手?真当文圣是个绣花枕头啊,话说叩心天下的那位,江泽灵,你说他会不会来蹚这一池子浑水。”
江泽灵思索片刻后说道:“应该不会,再过几个月我得去请才行,叩心天下他一人独占,不合理,不合礼。”
曹无突然笑道:“江泽灵,要不你去吃他一半的气运,直登十七境,上天跟他们打一打?”
“曹先生若是舍命奉陪,江某何惧?”
曹无赏了个白眼:“我又拿不到好处,去干嘛,你不一样啊,你若直登十七境,这天下的理可都要被你占尽了,届时三教谁敢对你指手画脚?下棋也好,观棋也罢,保命手段总是在自己手中。”
江泽灵长叹一口气:“修士眨眼间,山河更送,沧海桑田,可我在意的只是这一盘棋而已,还有一点曹先生说错了,天下理我占不尽,人间尤有陈以之。在某个山头,在某条巷子,在某个王府皇室,在某个宗门大教,看不到不代表没有,看到了也许还是海市蜃楼,区区一个江泽灵,占不尽。”
陈以之这些时日大多在春泥巷度过,且听夫妇间鸡毛蒜皮的小事,且看三两妇人对街臭骂,满嘴的垃圾话,且觉人醒天未亮,扛着锄头,打着赤脚赴田野闻稻香的农夫,且思邻里的友善亲和,时不时地送礼,有人送在手里,受在心里,有人送出真心,却是被受在手里。陈以之发现。单就这条巷子,还至于让他失望,所以他换了条巷子,换了又换,一张黑纸上只能找到一点白了。
秋分已至,风度母子俩住回了桃李巷,妇人的精气神愈发涣散,脸色也愈发苍白,骨瘦嶙峋的妇人一天还吃不下一碗饭,全靠药物维持精力,风度心神憔悴,眼神黯淡无光,林鹿已被陈以之叫了回来, 领着淮左和竹西去往林叶巷的药铺,将陈以之定好的东西用板车拉进了风度家的院子里。
“我出去一趟,你的钱在我书案左侧第二层的抽屉里,第三层的也是。”
风度点了点头,心无气力地说道:“早些回,我娘说想见你最后一面。”
陈以之答应后来到了春泥巷后头的丘山半山腰,那儿孤立着一座墓碑。
陈心之放下肩上的锄头和铁铲,来到墓碑前:“风叔,问灵十三载,人终是被你等到了,人啊要知足,有一人去陪你就够了,可不能贪得无厌,婶婶这些年来活得可不容易,下去后你要好好待她,风度呢,有些糟糕,但你只要不 贪心,我一定让他活出味儿来,人算不如天算,百策必有一漏,到时你太贪心可不能怪我无能。”
陈以之说完后开始挖坑,就在其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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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时分,陈以之和林鹿刚从春泥巷问卦回来,妇人被杀了。
妇人挣大着眼,躺在院中的摇椅上,风度跪在一旁,一身灰尘血渍,而杀人凶手则在院子北边癫笑。
“过来,让我娘再看你最后一眼,她就该瞑目了。”
风度轻微的声音在这嘈杂的癫笑中,几乎被掩盖,可他陈以之却是听进了心里。
陈以之有些失魂落魄地走到妇人身前,看着双眼中的不甘,面容的愤懑,临死的惊慌,这一切一切,皆在风度的一手过后,消失不见。
方才还是晴空万里,如今竟是飘起雪来,雪大如鹅毛,停落在妇人的怀里,脸上,手背,都没有化,风度在下一刻,已然晕死过去,整个院子,除却一声声癫笑,再无半分声响。
陈以之到林叶巷的药铺给风度抓了一幅补药,妇人移步春泥巷,两条长凳,一块耳门搭在长凳上,这就是妇人近七日的床,妇人静躺在皑皑白雪之中,身上盖了一张床儿大小的红布。白雪一层接一层的往上盖,风度一层又一层的将其用手捧下。
按照惯例:人在上半年走就先入棺,下半年走则等到头七再入,风度两种情况都遇上了,风度跪在冰天雪地中, 全身都被冻得紫红僵硬,尤其是一阵阵寒风拍打而来,钻皮入骨,陈以之只是让人将院子加高了些,用木板封上。
徵羽巷的乐师来了十数人,在这儿奏上一天便是半两银子。除此之外的,还有戏班子。
妇人喜欢听戏,只是这些年来身子病殃殃的,再有呢也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往徵羽巷去蹭人家的戏听。
昨个儿风度还在对自己的娘说着:“不就是一场戏嘛,一定让你听一场专门给你唱的戏。”
妇人那叫一个心急,连忙说道:“听什么听,娘才不喜欢听呢。”
妇人心中不喜欢吗?当然是喜欢的,不然哪会时不时地唱两句给儿子听呢,为什么不喜欢了,那还不是因为怕自己的傻儿为了了却自己的一桩心愿向陈以之借钱,到时候苦的还不是自己的儿吗?这一场可有可无的戏,又有什么听头呢。
风度也没还嘴,如今想想,该还嘴的,一直吵下去更好,就算是打他,那也是好的,可自己怎么就偏偏头躺在了娘的腿上闭了眼呢,自己怎么就要那么听话呢。
林鹿在一堆妇人中学着如何织麻衣。
陈以之看着一日的开销,十两以上,回头想想当年,自己借的一两银子似乎没什么用,又或是说当年的葬礼,办得有多简易。
事实上,当年来吃席的只有春泥巷的人,而惯例是邻巷也是要去的,但袋子里的钱实在是周转不开。
借钱?向谁借?谁会借呢,一家男人都死了,等一个妇人还钱,等到猴年马月啊,春泥巷的人家跟妇人家其实没有什么区别的。下半年的日头短,夜头长,邻里来坐夜的,下半夜很难熬,所以下半夜大多是男人,而上半夜多是女人。
子时已过,陈以之从曹无的那儿买来的铁锅中,火炭渐渐暗了下去,该添新柴了。
江泽灵,曹无,李老头,风度与陈以之围坐一团。
四周嘈杂欢笑,成团的人们唠着家常,陈以之此处独静。
风一来,风一去,风度始终要关注屋外的长明灯。
“如今袁敛在哪?”江泽灵的声音在四人的心湖响起。
陈以之以心声回复,亦是响在了四人心湖:“我祖宅的暗室中。他的下场如何,我么与风度商量,这些事就不劳你们费心了。”
曹无心声说道:“不管你如何处理,但最终你都不能杀他,杀了他,你们俩都会有麻烦,麻烦大小尚且不论,你陈以之可以心无旁警地应对,风度呢?再过小个把月,你也到了出门的时日,届时你是逍遥快活了,他风度呢?可是要活在被报负的阴影之中,这点你应该明白,且看如今局势,这不是我能说的,但江泽灵那天给了你一个教训,你该记一 辈子。”
“你既然都谈到局势上了,那我也能摸个底了,不过这件事上,风度作主导,他要杀,我不会栏着。自己的事总被他人左右,很头恼吧,风度。”
目不转睛盯着门外长明灯的风度蓦然抬头,又低下了头,耷拉着脑袋,继续盯着门外的长明灯。
李永夜从身后抽来一根干柴放入锅中:“其实也没什么好在意的,你看这根木柴,也许还在山上不被砍,再过上个几年或几十年,就可能生出灵智来,但现在都干成这样了,有些东西有些人,生来就是挥之即来也即去的,这就叫命,虽然说得很悲观,可人越老越认命啊。”
风度苦笑不说话,现在说话怕是会让人觉得自己失心疯。
坐在远处的赵惟有些不敢过来,一是怕江先生跟自己大哥告状,二些怕自己过去会吵到他们。但好巧不巧,柳彰被柳杰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磨来坐夜,杜鹤扶着自己的爷爷迟迟赶来,筱米粒仍是一家之主的样儿,筱舒跟着她一块儿来了,四巷帮至此唯独赵暖没到。
一身黑衣的筱米粒带着三位小弟各取了三根香,来到门外皆是跪下点香,插在地上,再是烧了些纸钱,这才进屋。
筱舒先是来和陈以之打了声招呼,便随柳彰落座了。
四小只壮着胆儿来到陈以之身后,陈以之让四人去搬凳子过来坐。
“那之后呢?他就……”
陈以之心声还未道完,便被筱米粒打断:“大哥,风度的娘亲都走了,他们说不上伤心也就算了,为什么还笑得出来啊。”
陈以之摇了摇头,坦诚回复道:“我也不知道,你问问江先生,江先生可能知道。”
筱米粒转头看向江泽灵,江泽灵则是看向了风度。
风度惨然一笑,遂回答道:“先不说他们伤不伤心,就说我吧,我是伤心的,但哪来的事时间表现呢,头七那天有多少事在等我,到邻里借桌子凳子,借碗借筷子,招待八仙,一桌弄多少菜,帮忙弄葬礼的人数够不够,我娘上山那天天气如何,回头是不是要再招待一下自愿帮忙的人,借来的桌凳、碗和筷子人家急不急用,急用的话要请多少人来洗,中间可能还有纸漏,即使现在想好了,到时候会不会有变故,我都要万千思索,所以啊, 只好苦中作乐。就连身为她儿子的我都是如此,还指望外人有多伤心吗?”
三小只默默低下了头,风度却是起身到门外,用地上的香将长明灯点亮。
一连数日过去,今日的丑时末,风度和陈以之在春泥巷的屋子的烟囱中就已经开始冒出炊烟,屋内院子中,灯火通明,便于劳作,两条巷六百多户人家,一桌十五人起码是四十桌起步,自家院子摆不下桌,那就摆路上, 别家的院子白事不接。
炒菜师傅的工作量是极大的,一桌十五盘菜,是两条巷子历史以来最多的一次,平常就只有十盘左右,而风度他爹那年,少到只有八盘。而蒸饭的人家则在赵惟家,这是赵勉提出来的,而赵惟他娘也是乐意至极。而到了寅时末,两条巷子的人基本都一家派一人到场了,帮工开始上菜,而锅里还有着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