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四季与晨星
我已许久没有去过玉春园了。掐指一算,大抵是有好几个月了。
不是怕冬雪会对我不利,只是担心她会因为听到我的声音而联想到静水,进而想起自己死去的家人。这会令她更加难过的。
不过烧刀子又不够了,必须得进货去。我跑遍整个梁州,只有玉春园的烧刀子酒精度数最高,蒸馏出来的酒精量最大。
到时候她见了我又不开心了怎么办?
等等……
她先前问过艾珵是不是她的舅父?
艾珵不就是她的舅父吗!
对啊,我怎么差点忘了这茬!
而且,要是她知道自己的仇人已经不再是仇人而是舅妈了,会不会更加高兴?
突然一下就有了去玉春园的动力。
由于时疫横行,玉春园已经没有生意了,整日的紧闭着大门。我带好几块面纱、一些银子和端妃新做的一篮芸豆卷,上前敲了门。
“哪位大爷来啦~?咱们这几个月可都关门呐!您呐,还是回去吧!”老鸨的声音刺耳尖锐,听得我心里一阵麻。
“是我,静水弟子若汐。我来给你们送些东西。”
老鸨将信将疑开了条缝。见真是我来,“哟”的笑了一声:“咱们这种烟花女子,还劳您大驾?”
“什么烟花女子不烟花女子的,不都是人么!”我笑道。老鸨将门开至足以让我进来的宽度,等我一进就把门反扣上,插了门闩。
她的声音顿时正常起来:“若汐姑娘,劳烦你这样跑一趟了。路上可饿了?我叫春草给你做点吃的去?”
我边走边撩开小篮上的布向她示意:“不用了,我还带了些来给你们尝尝呢。除了四大花魁外,其余的女孩子呢?难道都遣送回家了?”
老鸨如慈母一般叹了口气:“眼下这样,你叫我如何舍得下心让她们出去送死啊!只好都乖乖在自己的房间,吃穿住用我去淘买。姑娘们都爱这些脂粉钗环的,谁乐意卖了呀?也就四大花魁叫我少操点心,贱卖了她们的首饰,加上玉春园这几年攒下的银子拿来抵一抵开销了。现在这米啊面啊都贵得很,一两银子也买不来多少。我还有这一大帮子姑娘要养,难呐。”
“我这里拿来了二十两,不多,大概只能够全玉春园的姑娘吃一两顿的量吧……”
“若汐姑娘啊,哪舍得让你们再破费啊!你第一次来的时候那包银子,我们当时可足足用了一个月呢。”
我们如同久别重逢的朋友那样聊着进了玉春园内部。玉春园安静极了,时不时有房内传来女孩因为出不去而忍不住发出的嗔叫,老鸨敲了敲房门,里面的女孩就安静下去了。
一路走到四大花魁的门口,老鸨停下了。
“我就不进去了。若汐姑娘,你和她们聊聊天吧。至于无瑕,她若又对你恶语相向,唉,若汐姑娘,只能请你多多担待了。”
“不……您和我一起进来吧。我该怎么称呼您呢?”
老鸨笑了:“叫我程妈妈就好了,或者叫我的名字,程星儿。”
“程阿姨,我们进去吧。”我自然而然牵起她的手。她不知为何被我这举动给感动了,眼中竟蓄满了泪,“诶”了一声。
走进去发现四大花魁今天都在。夏花是我唯一一个没有遇见过的玉春园花魁。她的美与冬雪和秋月大相径庭,她是一种明艳火爆的美,怎么说呢,用比较古老的话来说,就是“天使的容颜,魔鬼般的身材”。她与其他三个花魁不同,穿着紧身的丝绸衣衫,尽显女性的线条之美。腰间挽着一块蔷薇色丝巾,风情万种,妩媚至极;向上看去,傲人的曲线……
连我看了都得单走一张六。
尤其是她那张精致的脸,像是千万个艺术家同时合作修整才制作出的艺术品。右眼一颗泪痣,折倒多少芳心男子。
她见程阿姨进来,热情地打了声招呼。春草的热情是青春的气息,而她则是作为一个成熟的女子,在施展她的火辣。
我估计四个人里面她年纪最大资历最老了。
果不其然,我从后来与她们的攀谈中得知,夏花最大,二十二岁;春草十六岁,其余两个均为十九。四个人的美,正如四季的景色,各有千秋。春草本名袁秀秀,夏花本名崔洁,秋月本名宁不愁,冬雪本名陆无瑕。这四个女孩在旁人看来,自然是老鸨照顾自己的“头牌们”,可只有老鸨自己知道这四个女孩真正的故事。
程星儿自己本也是个有女儿的良家妇女,可当自己和女儿被卖入青楼的那一刻,她就再也没见过自己的女儿。不仅是女儿,她那恶毒的婆婆,混蛋的丈夫、可怜的娘家,都成了她梦中才得以一见的人。
明明女儿也在这玉春园,却没有再见自己一面。程星儿以为女儿有苦衷,亦或是女儿恨自己,也没有主动去找过她。
后来听说女儿成功逃出去了。她对其他人已不再抱有希望,唯有女儿,她找了二十年了,从青丝寻成银发,从花魁变成老鸨,人老珠黄,容颜不再,还是没有女儿的半点下落。
春草袁秀秀和夏花崔洁都是程星儿路过安济坊时偶然看见的,带回去只是看她们俩长得漂亮,想培养几个能吸引客人的花魁;但两个女孩并没有因为颜色美丽而恃才傲物,反而一心一意踏实在玉春园工作。
夏花本也是只跳舞不卖身的,但有一次跳舞时叫张三张大人买了去,说是跳几曲舞就放她走,最后却玷污了她的身子。夏花回到玉春园,原想留下一封遗书后立刻去投河,但程星儿及时拦下她,劝她好好活着。
“孩子呀,妈妈也想普通的爱着你们。要是能普通的爱着你们就好了……”
自此,夏花成了四季里唯一一个卖艺卖身的花魁。程星儿总是鼓励她不要害怕:“既是张三污了你的身子,就不是你的错。没有人有权力指责你。”
秋月宁不愁和冬雪陆无暇是被卖入玉春园的。秋月自不必说,她就是端妃的亲妹妹。宁家看似辉煌,实则内里早已被掏空了。四季之说,便是宁家逼迫程星儿的法子———他们不能允许别人知道自己宁家的女儿被他们自己买来了这种腌臢地,便要求程星儿以代号称呼宁不愁。程星儿对于这种家族自然是十分厌恶,于是对待秋月也就多一点关照。
冬雪陆无暇是陆家衰颓后就被送进玉春园的,资历最老。送来时她的眼睛就已经看不见了,被押来时她不悲也不喜,仿佛是个死物。送来后的几个月她无数次尝试自尽,都被程星儿赶到救下了。程星儿说:“这里是腌臢地,但在我身边不是。你们应当是受人尊重的,而不是任人摆布的物件。好孩子,我不愿意让你再经历我所经历的痛苦,我教你箜篌,以后让它与你作伴。”
她教会她们各自的本领。除春草的酿酒技术是自己学会的,其余三人傍身的才艺都是程星儿一手调教出来的。夏花的舞姿和冬雪的乐器都曾是程星儿成为花魁的亮点。秋月的文赋是半自学半教导的,程星儿识字,读书也不少,但秋月下了更多的努力,最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她打心底里喜爱这几个女孩子,不希望她们受到任何无妄之灾,因此将她们护在玉春园内。在春草和夏花刚到玉春园时害怕雷雨天,这时程星儿就会安抚她们,陪她们睡觉。睡觉时总会唱一首童谣。
“风来啦,雨来啦。
春夏秋冬不害怕。
任它东西南北下,
阿妈在旁就不怕。
风停啦,雨停啦,
春夏秋冬找阿妈,
阿妈门下在绣花,
二三四五六七八。”
程星儿劝我和无瑕谈谈。在与冬雪攀谈的最开始她不愿意理我,可当我支开春草和夏花,告诉她艾珵就是陆风邪时,她那双没有颜色的双眸好像突然承进了万千的色彩。
“你,你是说真的?不是说谎话来骗我的?……抱歉,我实在是不敢相信……”
“冬雪姐姐不信的话,我就让艾掌门哪天来认你吧。”
“不,这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来玉春园呢……”
“当然可以借故来咯。到时候我帮你解决这个问题好了。”
“是吗……谢谢你,若汐。”
冬雪冰晶般的眸子里有冰晶般的泪。
“另外告诉你一个消息,你舅父早在十年前就成亲了。他的妻子正是我们的澜姑姑。”
“什么……”冬雪的神情很复杂,但更多的是惊讶,“这么说,那个阿澜,成了我的舅妈了?”
“不要对澜姑姑抱有这么大的敌意嘛……澜姑姑当年剿匪平叛,没有伤你舅父一分毫毛,而且当时她还主动请求皇帝不要灭陆家的门,可是最后皇帝没有听。”
就这样顺其自然的把锅甩给朱雍了,朱雍一定会夸我为人臣子非常忠心。谁叫他要摸我的手吃我豆腐啊?给澜姑姑背锅是他的荣幸!
虽然这句话不能说出来,但在心里狠狠爽了一把。
冬雪愣了一会儿,随后捂住自己的眼睛哭了。程阿姨连忙替冬雪揩眼泪:“好无暇,别哭了,眼睛哭出泡儿了不好看,啊。”
“那我先走了。”我起身告退。
“嗯,慢走,若汐姑娘。谢谢你啊。”程阿姨笑了。在她的笑容里,我隐约可以看见二十年前的一张闭月羞花的脸。
玉春园,究竟埋没了多少女子的“玉春”?无人得知。也许玉春园本身,就是万千女子的玉春所幻化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