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莲池溺水
甄嬛心下愀然,摇头道:“原这么打算,本来能指个在宫中当差的侍卫是最好的,总有出头之日,也是想让她在我身边长长久久地一起,可是她的性子,若还是跟宫里牵扯关系,终究麻烦。”
流朱会意道:“小主还是替浣碧姐姐打算,若是嫁个准备外放的官员,哪怕去外头苦几年,终究也是正室的名分,少不了一份富贵的。”
甄嬛微微颔首,赞温地看了流朱一眼:“你说得不错。”
话音未落,只听殿门哐当一响。
一个碧色的身影绕过花梨木雕玉兰花碧纱橱,直奔进来道:“小姐,求求您别放了奴婢出去,奴婢不想嫁人,不想离开小姐!”
甄嬛不防着浣碧病中起来,竟在外头听着,不觉也吓了一跳,沉下脸道:“越来越没规矩了!”
浣碧含泪跪下,一脸凄楚。
“小姐恕罪,奴婢不是有意偷听小主说话的,只是觉得身上好了些,所以起来给小主请安,想来伺候小姐。”
她额头上还缠着防风的布条,看着憔悴至深。
甄嬛有些不忍,便道:“你先起来吧。我也不过是一句顽话,哪里是立刻就要送你出去了,也得好好挑了人家才是。”
甄嬛伸出手,怜惜地扶起她:“地上凉,起来吧。”
浣碧哀哀地哭着,求道:“小姐不答应,奴婢便再不起来了。”
甄嬛只得笑道:“你要真不想走,就当我没说这话。”
浣碧的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她抬起头,追问道:“真的?那多谢小姐了。”
甄嬛挽住她手,温和道:“去吧,好好去养好身子。”
浣碧含了一丝难得的温和谦卑的笑,告退出去。
只是在转身的瞬间,她将这缕笑暗暗咬啮成了唇边一个不肯褪去的印子。
…
天气渐冷,安玲容除了必须去的请安,就是陪要好的嫔妃们闲逛,吃茶。
闲余时间,她也一直都在注意夏冬春的肚子。
按照约定,这一胎要是夏冬春可以健健康康的生下来,那就是交给她先抚养一段时间。
如夏冬春在这期间,亦或者生了子嗣,有手段爬到了嫔位,那谁也抢不走她的孩子。
可要是防不住旁人的陷害,使得自己早产,小产,
安玲容便……
可能因为夏冬春怀的是头胎,她前三个月的反应便格外大,几乎是不思饮食,连太后亦惊动。
每隔三五日必定送了燕窝羹来赏赐。
到了三月之后,夏冬春渐渐慵懒,胃口却是越来越好。
除了御膳房,嫔妃们也各自从小厨房出了些拿手小菜送去,以示嫔御之间的关切,亦是讨好于皇帝。
这也是出于皇上前不久晋了她的位份,让夏冬春成贵人的缘故。
当然,至于这些菜肴里面有没有毒,就不是安玲容可以掌控提醒的事情了。
而太医每每叮嘱夏冬春要多吃鱼虾贝类,可以生出聪明康健的孩子,她便也欣然接受,每一食必有此物。
旁人也还罢了,距离近的欣嫔便吃了些苦头。
只因她的宫外离着宫人们进出运送杂物的甬道最近,宫外送进新鲜鱼虾,必定要经过她的地盘。
一时间鱼虾腥味,绵绵不绝。
这一日安玲容与眉庄相约了去探视夏冬春。
她正捂着牙嘤嘤哭泣,嘴角上的燎泡起了老大的两个,涂着薄荷粉消肿。
她见三人来,先是看了眼安玲容的神色,摸了摸肚子,再一一诉说如何失眠、多梦、头昏、头痛,时有震颤之症。
说着,又抱怨太医无术,偏偏治不好她的病。
听得一旁候着的几个太医逼出了一头冷汗,忙擦拭了道:“音贵人的种种症状,都是因为怀胎而引起,实在不必焦灼,等到瓜熟蒂落那一天,自然会好的。”
眉庄是生养过的人,便含笑劝道:“怀着孕是浑身不舒服,你又是头胎,方才听你这样说,这些不适多半是体热引起的,那或许是个男胎呢。”
对待蠢货,眉庄从来不吝啬夸奖。
一来是为了帮助夏冬春建立起盲目的自信,二来是为和惠公主日后宫中玩耍时,不被这些人恶意陷害和针对。
经历了些许,眉庄也是成长了很多。
听到从来不爱夸赞别人的惠嫔娘娘开口捧自己,心眼小的夏冬春这才转怒为喜,笑道:“惠嫔娘娘不骗嫔妾么?”
安玲容笑道:“旁人说也罢了,眉姐姐是自己生育过公主的,必不会错。”
两人安慰了夏冬春一番,便也告辞了。
走出了门,安玲容想着正好到了时辰去接弘历下学,便带着宝绢和宝萍跟眉庄分开了。
去尚书房便要抄近路经过御花园。
冬日里天黑得早,此时御花园中已经无人走动。
安玲容才欲带着宝绢和宝萍绕过假山莲池,忽听得咕咚一声巨响,旋即便是水花四溅的声音。
安玲容一怔,立即明白过来,失声道:“不好,是有人落水了!”
冬日天色黑蒙蒙的,眼前有枝丫交错,和着半壁假山掩映,遮去了大部分视线。
安玲容听得动静,忙绕过假山跑到水边。
池中扑腾的水花越来越小,却无一点呼救之声。
不知为何,安玲容眼前浮现出眉庄落水,淳常在被淹死的画面。
咬了咬牙,安玲容立刻喝道:“宝绢,宝萍,你们水性好,下去救人!”
“奴婢水性好!”
宝萍咬了咬牙,也顾不得水寒彻骨,猛地往水中一跳,拼命朝着水波扬起处游去。
很快宝萍从水里捞出个水淋淋的人来,她犹自咳嗽着喘息。
安玲容心头一松,知道是还有活气,忙唤了宝绢一起将她扶到地上平躺。
朦胧中只看那女子一身宫女服色,倒跟她颇有渊源。
宝绢举过灯笼一照她的脸,不觉惊道:“小主,是余莺儿!”
安玲容看清了她浑身是水,胸口微弱地起伏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安玲容使一个眼色,宝萍和宝绢拼命地按着她胸口,将腹中的水控出来。
宝萍按压完后,冷得浑身发抖,转身就道:“小主,奴婢去请太医!”
安玲容喝道:“糊涂!”
她静一静,思索了一下道:“离这儿最近是端妃娘娘的寝宫,你赶紧过去劳烦端妃娘娘生上火盆烤着,然后找宫女换身干净衣裳,记着,不许声张!”
宝萍立刻答应了小跑过去。
安玲容与宝绢又使劲按了一会儿,只见余莺儿口中吐出许多清水来。
她的眼睛睁开,眼珠子也慢慢会动了。
她呆呆地瞪了半天眼睛,终于迟疑着问:“安妃……”
安玲容叹了口气,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脱下披在她身上。
“会说话就好了。”
她看四下无人,便道,“宝绢,这里风太大,余莺儿这个样子不能见人,送她去延庆殿。”
宝绢答应着,半扶半抱着余莺儿往延庆殿去。
延庆殿庭院宽敞,四周绿树成荫,各色花卉点缀其间,显得格外清新宜人。
屋顶采用传统的黄琉璃瓦,透出淡淡的金黄色。
殿内四周雕着花卉山水纹饰,虽然没有太多华丽的装饰,但是深邃沉静的黑色底色,仍然能让人感受到一股庄重而高贵的氛围。
不同凡响的是,墙壁上的彩绘,栩栩如生,色彩鲜明,细节处理考究。
这里昼夜温度差较大,因此地面还铺设了几块火炉石,看上去十分舒适。
整个延庆殿,给人以高贵、庄严、端庄的感觉,虽没有过分的奢华,但也能彰显出端妃的地位和尊贵。
此刻,先一步到达端妃住处的宝萍已经生好了几个火盆,见她们进来,方才告退出去换衣裳。
安玲容看余莺儿坐下了,方道:“宝绢,你去宫里找身干净的宫女衣裳给余莺儿换上,记着别声张。”
宝绢连忙掩上门去了。
就在这时,从主殿走来的端妃望着余莺儿跟安玲容,很是惊讶的叫了一嗓子。
“端妃娘娘万福,夜深打扰娘娘了。”
端妃走近了,眼神里还有几分探究,口中却道:“安妃客气了,本宫这冬日有上好的炭火,足以过日子的吃食,还都是倚靠安妃的功劳。”
这话倒不是恭维安玲容,而是事实。
自从华妃入了宫,获得协理六宫的宫权后,她这清冷的宫殿再无正常的吃穿用度。
平日里的东西都是要靠自己用嫁妆给宫人,再让宫人偷偷的去换些东西,勉强度日罢了。
但是自从华妃的地位一落千丈,被皇上猜疑嫌弃之后,安玲容协理宫权,她的日子就变得好很多了。
连着病弱的身体都比以前好了些。
说着,端妃见余莺儿犹自冻得瑟瑟发抖,走上前打量着她道:“连冷都受不住,怎么还敢去寻死?”
此言一出,安玲容顿时知道端妃打算帮她唱大戏,询问余莺儿深夜为何落水的事情。
闻言余莺儿惊惶地睁大了眼睛:“不,奴婢不是寻死!是失足,奴婢只是失足!”
端妃也不反驳,只是倒了杯茶水自己慢慢喝了。
安玲容会心一笑,接话道:“失足的人落水必定大喊救命,你却无声无息,可不是一心寻死?”
余莺儿脸色煞白,冒着一丝丝寒气,嗫嚅道:“奴婢不敢寻死,宫女自戕是大罪,要连累家人的。”
安玲容淡然一笑,拨着发髻上垂落的金丝流苏,沙沙地打在鬓边,晃出一点微亮的荧光。
“你家人都在外头,你若自寻死路,等着你出宫的父母家人呢!”
余莺儿不知是冷还是怕,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像只疲于奔命才从兽口逃出生天的小鹿,犹自惊魂未定。
端妃接着道:“如果本宫没记错,你本是倚梅圆的宫女,日子过得还算不错,也没其他人针对,为何想不开,要在这冬日寻死呢?”
“难不成,是有嫔妃,还是宫人背后欺辱你?”
须臾,余莺儿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激烈地爆发出破碎的声音。
她哭喊道:“是曹贵人不知从哪听到了安妃娘娘跟菀小主当年跟皇上在倚梅园发生的事情,那日见了奴婢,要求奴婢每日折上好的红梅送给她。”
“可是这红梅乃皇上心爱之物,奴婢不敢……”
安玲容道:“所以,你就不想活了?”
“在宫中这样胆战心惊的日子过一天还不如早死一天,我既然不能自杀,那总能失足落水吧!死有什么可怕的?早死早超生罢了!”
说到底余莺儿的性子烈,没有效仿甄嬛得了皇上的宠爱,她自认是斗不过有着温宜公主伴生的曹贵人。
听到是曹贵人背后拿小宫女撒气,端妃屏住心气,沉声道:“换作是本宫,本宫一定会暂时听从她的吩咐,从中抓住她对于本宫的信任,等到时机成熟……”
与此同时,安玲容凝视着余莺儿,语意沉着:“曹贵人如此行事,也是看准了你不敢反抗,既然如此,你就假装驯服。”
余莺儿有些胆怯,惶惑道:“端妃娘娘和安妃娘娘以为奴婢能做到?”
安玲容笑道:“你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只是任何事都要忍耐为先,你若没有耐心,忍不住,那便什么事情都做不成。”
余莺儿似乎十分惧怕曹贵人,还有她背后渐渐起了复宠风头的华妃,迟疑良久仍说不出话。
正踌躇着,宝绢抱着一身干净衣裳进来。
“娘娘,奴婢已经尽量选了一身和余莺儿今日穿着相似的衣裳,请余莺儿即刻换上吧。”
安玲容看她一眼,示意宝绢解下余莺儿身上披着的大氅。
紧接着,安玲容笑着望着跟她起了一样心思的端妃娘娘,口中感激道:“今夜多亏了端妃娘娘伸出援手,我还要去接弘历,就不跟娘娘客气了。”
端妃瞥了眼犹犹豫豫的余莺儿,笑着道:“安妃不用跟我客气,我这年纪大了,也该回去休息了。”
端妃先行一步,离开了偏院。
安玲容也转身离去,缓缓道:“头发已经烤得快干了,是要换上干净衣裳还是任由自己这么湿着再去跳一次莲池,随便你。”
安玲容走了几步,正要开门出去,只听余莺儿跪倒在地,磕了个头,语气决绝如寒铁:“多谢安妃娘娘的衣衫,奴婢换好了就会出去。”
安玲容不动声色地一笑,也不回头,径自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