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马蹄羹
安玲容出声安慰了淳常在,说了皇上得知此事后,一定会多多来她这儿走动的。
听到这话,淳常在忙止了哭,脸上露出一丝企盼之色,感激的点了点头。
得知淳常在下午来偏殿的目的就是为了惩戒下人,多让皇上想法设法陪陪她,安玲容笑了笑,没有久坐,很快带着宫人走了。
睡到天亮,用完了早膳后,安玲容估摸着时候差不多,遣散了下人,独自向水绿南薰正殿走去。
从绿荫花架下走出,顺着蜿蜒曲廊,穿了朱红边门,便到了水绿南薰殿。
见宫人恭谨无声侍立门外,安玲容示意他们不要通报,径自走了进去。
暮色四合下的殿宇有着几分莫名的沉寂,院落深深,飞檐重重。
殿中原本极是敞亮,上用的雨过天青色蝉翼窗纱轻薄得几乎像透明一般,透映着檐外婆娑树影,风吹拂动。
才在殿中、地上留下了明暗交错的迹子。
此刻安玲容脚上是软底的绣花宫鞋,轻步行来,静似无声。
只见皇上伏在紫檀案几上,半靠着一个福枕,眼底一片乌青,想来是没睡好觉。
本是拿在手中的奏折,已落在了榻下。
安玲容轻轻拾起那本奏折放好,直瞧着案几上堆着的满满两叠小山似的奏折,微微摇了摇头。
殿中寂寂无声,并无人来过的痕迹。
无意间,安玲容瞧见一堆奏折中间露出一缕猩红流苏,极是醒目。
她随手拿出来一看,竟是一把女子用的纨扇,扇是极好的白纨素面,泥金芍药花样,象牙镂花扇骨柄,精巧细致,富贵奢华。
一上手,就是一股极浓的脂粉香扑面而来,是欢宜香的气味,也就只有华妃会用了。
安玲容清淡一笑,举起来有一搭没一搭的对着皇上扇。
想必华妃先前来见皇上时,定是精心妆扮,浓墨重彩,连纨扇上也沾染了香味。
华妃果然有心。
只可惜,自古帝王薄情,华妃的身子怕是再也无法孕育出一个健康的孩子了。
正闭目沉思,忽地觉得脸上痒痒的,手中却空落落无物。
睁眼一看,皇上拿着扇柄上的流苏拨她的脸,道:“何时过来的?朕竟没有听见。”
安玲容侧首对他笑:“皇上好睡,容儿不忍惊动皇上。”
说着,她看一眼桌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欲擒故纵道,“朝政繁忙,皇上也该注意身子。”
“案牍劳形,不知不觉也已看了一天的折子了。”
皇上说着苦笑瞪那些奏折,“那些老头子无事也要写上一篇话来罗嗦,繁琐无趣。”
安玲容温婉轻笑:“身为言官职责如此,皇上亦不必苛责他们。”
她说着似笑非笑举起纨扇障面,道:“何况时有嫔妃来探望皇上,何来案牍之苦呢?大约是红袖添香,诗情画意。”
说罢假意用力一嗅,拉长调子道:“好香呢。”
知道安玲容夸赞的是华妃的欢宜香,皇上连忙伸手拨开了扇,道,“容儿越发刁滑,是朕太过纵你了。”
安玲容旋身转开一步,道:“容儿不如华妃娘娘善体君心,一味胡闹只会惹皇上生气。”
皇上一把捉住安玲容的手臂,道:“她来只是向朕请安。”
安玲容道“好热天气,华妃娘娘大清早赶来,果然有心。”
皇上知道安玲容早上来,必然是有事情要汇报,也就没有再调情,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问了有什么事儿。
安玲容如实回答。
皇上听完后,叹了口气,点头是他没有照顾到淳常在,竟有下人大胆到嘲讽主子。
紧接着,皇上又问起下人如何处置。
安玲容笑了笑,把处置权交给了皇上,说明自己只适合管账,替姐妹打抱不平,责罚下人这些规矩事,还是要看皇上和皇后,还有华妃娘娘的态度。
皇上闻言点了点头,略微跟安玲容调情会,就继续处理堆满桌子的折子。
安玲容缓缓退去,算是完成了淳常在求助她的重望。
等到午睡起来闲来无事,便往欣嫔那里走动。
到的时候她正在内间沐浴,服侍的宫女奉了茶来便退出去了。
安玲容闲坐无聊,见她房中桌上的春藤小箩里放着一堆绣件,颜色鲜艳,花样精巧。心里喜爱便随手拿起来细看。
不外是五福捧寿、蜂蝶争春之类的吉祥图案,虽然寻常,在欣嫔手下却栩栩如生。
听见有脚步声从内室渐渐传来,安玲容不动声色把绣件按原样放回,看手边绣花用的布料。
欣嫔新浴方毕,只用一只钗子松松半挽了头发,发上犹自沥沥滴着水珠。
益发衬得她秀发如云,肤若映雪,只是终究是生过儿女的人,再加上先前的日子过的不是很好,眼角有着细细的纹路了。
安玲容转念间寻了话题来说,抚摸着一块布料道:“听内务府新进来了几匹素锦,做衣裳嫌太素净了些,用来给你绣花倒是好。”
欣频笑道:“听说素锦很是名贵呢,妹妹竟让我绣花玩儿,岂不暴殄天物。”
安玲容道:“区区几匹布而已,何来暴殄天物一说,满后宫里的锦缎用不完,白放着才暴殄天物呢。”
说着,她唤槿汐捧了素锦进来。
素锦平平无纹理,乍看之下毫不起眼,但是胜在穿在身上毫无布料的质感,反而光滑如婴儿肌肤,触手柔若轻羽。
欣嫔的手艺虽不如安玲容,但她也是懂得欣赏且擅长丝绣的人。
见了上好的布料微微一呆,目光便不能移开了,双手情不自禁细细抚摸,生怕一用力碰坏了它。
“你觉着怎么样?”
欣嫔目光仍是恋恋不舍看着素锦,欢喜道:“真的是送给我么?”
安玲容嘴角舒展出明艳的微笑,道:“当然。”
欣嫔喜上眉梢,几乎要雀跃起来,多了几分俏皮的味道。
安玲容微笑,“如果你喜欢,我那里还有几匹。全送你也无妨。”
欣嫔摸了摸布料,美滋滋地说道:“公主也算是有些贴肤的小衣裳穿了。”
不得不说,欣嫔很会摆弄花花草草,比起眉庄独爱菊花不同,她的窗边小几上便摆着几盆栀子花,一看就是是花房新来供上的。
花朵只含了一点苞,犹是淡青的,新叶片片,淡淡的阳光洒在嫩芽之上,仿佛一片片莹润的翡翠。
安玲容抚了抚鬓角的珠翠,感叹道了几句,又听欣嫔想去看看温宜,顿时觉得有些无语。
曹琴默那地方,能不去就不去,欣嫔怎么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奈何胳膊拉不过腿,为了防止欣嫔被华妃和曹琴默陷害,安玲容只好去了。
谁料敬妃也想看温宜公主,带着眉庄也一同走到了曹琴默这儿。
众嫔妃时隔多日,再次汇聚成团。
只不过这次大家都是想看温宜公主,没有办法回绝她人的曹琴默勉强微笑,给出了答复:“温宜又吐奶了。”
一旁的敬妃面色掠过焦急:“太医来瞧过吗?”
“是。”
曹琴默看了眼面无表情的安玲容,答:“说是温宜胎里带的弱症,加上时气溽热才会这样。”
她说着说着,眼角微现泪光,“原本已经见好,不知今日为何反复。”
欣嫔嘴快,招呼宫人去找皇上和皇后,一同瞧瞧温宜的情况。
众人着急忧心,进了曹琴默的寝宫。
唯有安玲容心中冷笑一声,拉着眉庄走到后头。
眉庄低了头慢慢思索了一会儿,抬头道:“妹妹不觉得有些蹊跷吗?”
“眉姐姐是瞧见了什么?说来听听。”
“吐奶是婴儿常有之事,为何温宜好端端吐奶了?若是说溽热,公主和曹琴默居住的烟雨斋是近水之处啊。”
安玲容心中暗暗称是,觉得眉庄聪慧了很多,她道:“温宜已满周岁,似乎从前有吐奶的症状,但已经很久没有复发了,这次的确来势突然。”
“不过,”安玲容微微一笑,又道:“或许只是婴儿常见症状,好好照顾便会好转吧。”
安玲容淡淡道:“但愿曹琴默与华妃能好好照顾温宜。”
反应过来的眉庄垂目,面有戚戚之色,“为一己荣宠,身为母妃这样也未免太狠心。”
“不狠,怎么当妃呢。”
安玲容拍了拍眉庄的手,叹了口气。
而眉庄心底不免怜惜小小粉团样可爱的温宜,不知此时正在身受如何苦楚,摇头轻声道:“不要再说了。”
眉庄心下交杂着复杂难言的恐惧和伤感。
听宫中老宫人说,先朝怀炀帝的景妃为争宠常暗中掐襁褓幼子身体,使其哭闹引起皇帝注意,后来事发终被贬入冷宫囚禁。
母亲原本是世间最温柔慈祥的女人,在这深宫之中也深深被扭曲了,成为为了荣宠不惜视儿女为利器手段的蛇蝎。
自己的儿女尚且如此,难怪历代为争储位而视他人之子如仇雠的比比皆是,血腥杀戮中通往帝王宝座的路途何其可怖。
想到这儿,眉庄下意识地抚摸平坦的小腹,庆幸自己的公主早就生下了。
她勉强转了话题对玲容道:“只怕今日有许多人难以入眠了。”
安玲容甜笑依旧:“难说,怕不只是今日而已。”
一语中的,没过多久,皇上和皇后,还有江太医匆匆忙忙来了,遣散了想要围观温宜的众嫔。
当晚,皇上在曹琴默处宿了一晚之后,便接连两日宿在华妃处,连温宜也被抱在华妃宫中照料。
宫中人皆赞华妃得宠之后开始变得贤德,做事竟如此贤惠懂理。
与此同时,灯火通明的宫殿里。
皇后对此事只作不晓,她在抱着松子和音常在对弈时淡漠道:“华妃日渐聪明了呢,晓得假借人手了。”
音常在落下一子,浅浅笑,“皇后娘娘能洞穿华妃伎俩,可见她的功夫不能与娘娘您相抗衡,也算不得多少聪明。”
皇后妙目微阖,露出满意的笑容。
怀中松子喵呜一声,目中绿光骤亮,轻巧跳了下去,扑向花盆边一个绒毛球。
它去势凌厉,将绒毛球扑在爪下扯个稀烂,抛在一边。
皇后复又露出温顺优雅的微笑。
音常在忍住心中对松子的厌恶与害怕,转头不去看它。
皇后停下手谈,静静看着这一过程,微笑道:“这东西也知道扑球了。”
音常在连连点头,后悔背着安玲容踏上了皇后的贼船,充当了两面派间谍。
此刻的音常在还不知道,她来望皇后的一举一动早已被宝绢和宝萍看在眼里,汇报给了泡着冷水澡的安玲容。
然而,即便是这样,温宜吐奶的情形并没有好转。
次日清晨安玲容跟随皇后与众人一同去探望温宜。
平日富丽堂皇的慎德堂似乎被愁云笼罩,曹琴默双目红肿,华妃与皇上也是愁眉不展,太医畏畏缩缩站立一旁。
温宜似乎刚睡醒,双眼还睁不开,精神似乎委顿。
乳娘抱着轻轻哄了一阵,曹琴默又拿了花鼓逗她玩,华妃在一旁殷勤道:“前几天进的马蹄羹本宫瞧温宜吃着还香,不如再去做些来吃,大家也好一起尝一尝。”
安玲容一听是马蹄羹,警觉地看了眼淳常在。
据她所知,淳常在这些日子也爱吃冰镇的马蹄羹。
闻言,皇上道:“也好,朕也有点饿了。”
不过一会儿,马蹄羹就端了上来。
其实马蹄羹很简单的一道甜点,用马蹄粉加绵糖和滚水煮至雪白半透明状,再加些密瓜、桃子和西瓜的果肉进去,很是开胃。
温宜尚且年幼,她那碗中就没放瓜果。
曹琴默就着保姆怀中一勺一勺小心喂到她口中,不时拿绢子擦拭她口角流下的涎水,见到吃的香甜,疲倦面容上露出温柔笑颜。
皇后见状微笑道:“本宫瞧公主吃着香甜,看来很快就会好了。”
曹琴默闻言显出感激的神色,道:“多谢皇后关怀。”
才喂了几口,乳母上前道:“娘娘,到给公主喂奶的时候了。”
说着抱过公主侧身给她喂奶。
乳母才喂完奶汁,不过片刻就见乳白奶汁从口中吐出,很快鼻中也如泉涌般喷泻而出,连适才吃下的马蹄羹也一同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