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野心
甄嬛怔怔的,唇上的血色慢慢褪了去:“安陵香?所以我一直未能有孕,是么?”
温太医神色沉重:“不知小主戴了多久了?”
甄嬛木在当地,觉得嘴唇都不是自己的了,麻木地微微张合:“第二年春季,皇上送于我的。”
温太医语中带了沉沉的叹息,道:“这几年来,小主无一日不戴在身边?”
甄嬛只觉得头有千斤重,艰难地点下。
“是,皇上所赠,这是他所赏赐的最贵重的物品,我怎会不戴着?”
温太医面色极为难看:“安陵香最早出于江南,当地人常用此物或佩戴或煎服,有娠者可断胎气,无娠者久难成孕。”
“此物本就不多见,又藏得如此精巧,难怪小主不知。”
此刻甄嬛心中像被无数利爪撕挠着,一道道血淋淋的印子淋漓而下。
是她蠢,蠢到那样的地步,被人算计了十来年,却懵然其中,迟迟未知。
流朱乍一听是从江南来的,名字又跟安妃娘娘相似,她咬着唇,唇上几乎要沁出血来。
“这东西是江南丰收后,官府们众筹出的贡品,总不会送来的东西就有不妥吧?”
甄嬛的声音极低,像是虚弱到了极处,自己强撑着自己一般。
“你也知道这是江南献给皇上的贡品,贡品是给皇上的,最后落到谁的手里谁也未知。”
“江南的人怎会费这种无的放矢的心思,除非,除非他们原本想把这件宝贝给的人是……”
温太医沉默,安妃安妃的叫多了,他都忘了安陵容的名字跟此香料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但是转念一想,安妃娘娘这么多年来没有生育过子嗣,怕不是已经……
把内心想法说给甄嬛听的温太医,收获了对方的一声叹息。
甄嬛心头一滴滴坠着血,那艳红一色,原是这些年日夜期盼,心思枉费。
她低低冷笑一声,那声音如清碎的冷冰,划破了自己的腔子,划碎了心肝肠肺,涂然一地。
也好,也好。
后宫倾轧,生死相拼,前些日子不生,也就罢了。
甄嬛死死咬着牙,滚热的泪烫在眼眶里咝咝灼烧着,她拼命仰起脸,忍住,再忍住。
已经失去的,何必再为之落泪,眼泪落下来不过是湿了自己,还不如让它流回去。
灼伤了心,记得那痛,便不会再心软。
甄嬛忍住泪,想起记忆中的某个人,一并缓缓道:“年答应和安妃多年来顺从太后和皇上,一心依附,可怜她们竟和我一样,膝下空空,也枉费了她屈居人下,看人颜色。”
温太医露出几分踌躇之色,还是道:“小主要听微臣一句实话么?”
甄嬛道:“你说就是。”
温太医叹道:“若细细论起来,年答应娘娘可比小主可怜多了。”
“可怜?”
甄嬛叹了一声,死死掐着自己的手指。
“活在算计之中,刀锋之上,后宫之中,何人不可怜?”
虽然此时此刻,她身在碎玉轩朝不保夕,可是在外备受折磨的年世兰,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那恨意慢慢地积在胸腔里,积得久了,便成了一把利器,钝钝的,带着铁锈,一下一下割着。
从前,是她无用。
可是往后,断断不能再无用下去了!
这样想着,甄嬛抬眼望向四周,疑惑道:“浣碧怎么出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
旁边安安静静站着的流朱,也是满脸的疑惑,道:“按理说,浣碧姐姐拿药应该很快就回来了,莫非……”
闻言甄嬛叹了口气,摆手道:“让小允子去看看吧,免得她又发脾气,惹恼了妃嫔。”
流朱点头,说了一声是,就离开了内寝。
眼下,甄嬛和温太医孤男寡女呆在一起,倒也显得有几分暧昧……
而那边的安玲容,还不知道甄嬛手镯子里的东西被温太医发现了。
眼下,正是皇上高兴,拉着她举办晚宴的好日子。
除了太后,端妃,还有年答应没有来,其余嫔妃都带着公主或阿哥,在皇上面前狠狠刷了一波脸。
至于坐在皇上身边的皇后,神色却一直淡淡的。
显然她还在惦记着,甄嬛家中父亲去世的信息,是真还是假。
过了一会,酒过三巡,歌舞之乐也沉沉缓下去。
静夜的凉风一重重拂上身来,多了几分蕴静生凉,摇曳得满地黄花灿烂,亦生了几分消瘦憔悴之意。
皇上添了几分沉醉的酒意,望着墨玉般的黑沉天际,一轮昏黄的弯月寂寞地别在黑色幕布上,连星子亦光彩黯然。
皇皇唇角带了一抹淡薄而倦怠的笑,道:“年年月月便是歌舞,也实在是无趣得紧了。”
安玲容笑道:“那一曲桃夭,臣妾记得是皇上最喜欢的,常说妙龄女子素颜红裳,恰如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令人赏心悦目。”
皇上轻轻一嗤,喝尽盏中的酒,道:“宫中宴饮常用梨花白,今日饮菊花黄,才有新意。
这歌舞朕虽然喜欢,可是看多了也生腻烦,安妃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么?”
安玲容没有被皇上的吓到,接了一句:“皇上总喜欢别出心裁,而臣妾也喜欢一些惊喜。”
闻言,看着安玲容和皇上聊的火热的皇后,下意识抚了抚鬓边的祖母绿赤金凤缕珠步摇。
自打除掉年世兰后,皇后的穿着打扮越发贵气了。
虽然家底不如曾经的华妃,但比起下头那些没有钱,没有势力的嫔妃们,还是要显得好很多。
因此,皇后很煞风景的摇头道:“别出心裁也罢了,若能新颜常在,侍奉君王之侧也是好的。”
她看向皇上道:“皇上,臣妾记得祺贵人已侍寝多月有余,皇上是否打算……”
下方没头脑的祺贵人,一听皇后要当着众嫔妃们的面,晋她的位份。
原本没头脑的贵人,脸上瞬间挂上了得意的笑容,像是一个花孔雀。
惹得坐在她身边的欣嫔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扭过身跟眉庄聊天了。
皇上微微一笑,只是不置可否。
“皇后有心了,朕知道,只是祺贵人进宫时间不长,又新得了翊坤宫,这位份,实在不好再晋了。”
此言一出,祺贵人僵坐在原地,不说话了。
看到祺贵人举动的皇后微微垂下眼睑,很快朗然笑道:“臣妾本想着,如果皇上身边有个可心可意的人好好伺候你,便是嫔妃们的福气。
若是祺贵人日后对皇上不好,惹得皇上不快,就在贵人的位分上慢慢熬着吧。
身为嫔妃,不能讨皇上的欢心,那就是多余!”
这话说得不轻不重,可是落在在场的嫔妃耳朵里,却是俱然一凛,不觉收敛了神色。
旁边的安玲容笑得和颜悦色,笑着道:“皇后娘娘说的是,不过如今是秋日里了,再舞春日桃花盛开时节的桃夭,未免不合时宜。
皇上,咱们便换一支歌舞吧。”
皇上满意的拿了一杯酒,跟安玲容的酒杯碰了一下,算作允了。
安玲容澹然一笑,抚掌两下,却听丝竹声袅袅响起,幽然一缕如细细一脉清泉蜿蜒,如泣如诉,慢慢沁入心腑。
却见满地各色菊花丛中,悠然扬起一女子纤细翩然的身影,踏着丝竹轻缓而来。
那女子玉色纻罗缦衫,淡淡云黄色长裙飘逸如轻云明月,清素衣衫上只绣着朵朵秋菊,也不过寥寥清姿,并不用繁复的绣线堆簇。
她堆起的高高云髻上只簪了银色绞丝菊流苏,不细看,还误以为是月光将花影落在了她身上。
风吹起她衣衫上的飘带,迤逦轻扬,灼烁生辉,转袖回眸间凉风暗起,身姿空灵。
她的嗓音柔缓,伫立在这静好的月色之中,侧身依依念道: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那是一阕李清照的醉花阴,待她念到最后一个瘦字时,余音袅袅飞扬而去,几乎是飞到了遥远的碧海青天,被流云遏住。
幽绝缠绵处,不必知音如李清照,也早湿了半幅青衫,为之戚然。
她的身子慢慢地低旋下去,低旋下去,成了袅袅的藤蔓轻缠,一直落在了散开的裙裾之间。
此刻,她像是捧出一朵玉色晶莹的花朵,盈然招展,风姿眷眷。
银瓮潋滟浮红颜,翠袖殷勤捧玉钟。
原来满目繁华,只为衬得伊人遗世而在。
皇上忍不住抚掌笑道:“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朕原以为歌舞曼妙已经极佳,不承想凌波微步、踏歌吟诗更是清新隽永,”
“只是这样好的才情,这样美的舞姿,不知长相如何,是否曾与朕梦中相逢?”
安玲容微微一笑,唤道:“皇上吩咐,还不走近来?”
那女子缓步上前,施了一礼,抬起头来。
皇上触目处,只见那女子神色清冷,却有一番艳绝姿态,修蛾曼睩,貌殊秀韵。
曹贵人蹙了蹙眉头,似是赞叹,似是嫌恶,冷冷道:“蛾眉玉白,好目曼泽,时睩睩然视,精光腾驰,惊惑人心也。”
欣嫔则是震惊的看了一眼高位上的安玲容,拉着眉庄窃窃私语道:“安妃娘娘怕不是疯了,怎么让浣碧来给皇上跳舞?那菀贵人要是知道了,你们的姐妹情分……”
早就知道有今日这一出的眉庄叹了口气,道:“菀贵人一直被皇上幽禁在碎玉轩,就算有心出来,也没有能力。”
“玲容她能帮着菀贵人从山庄接过来,已经是极其不容易的事情,所以眼下的指望,全在浣碧身上……”
更何况,安玲容许诺过她,绝对不会让浣碧成为皇上的妃嫔,侍寝的。
因此,眉庄才答应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装作不知道今日的侍寝。
与此同时,皇上赞许地看她一眼:“这是王逸的楚辞注,襄嫔好才学。”
皇上的赞叹不过一声,甚是潦草,旋即被那女子吸引。
那女子盈盈笑时嘴角微微扬起,似乎是新月般的笑颜,却没有丝毫温度。
但若说她是冷淡,偏偏那眼波流转,又觉得她眉目绚然,是在含羞顾盼着你。
皇上侧首笑道:“安妃精心挑选的人,念的是李清照重阳思君的醉花阴,果然很合时宜。”
皇后的眉头高高皱起,是她小瞧安玲容了。
没想到安玲容竟然把甄嬛的陪嫁丫鬟,浣碧拉过来给皇上伴舞!
本想说些什么,但看着皇上一副高兴的样子,皇后选择性闭嘴了。
安玲容眉心微微凝了一丝笑色,缓缓道:“合不合时宜,臣妾说了不算,皇上说了才算。”
皇上颔首,柔声道:“上前来吧。”
祺贵人眉头一锁,旋即含笑娇怯怯道:“皇上,重阳喜日,歌舞娱情助兴才好,念什么诗词,冷冷清清的。”
皇上恍若未闻,只看着浣碧道:“今夜歌舞甚好,为何只念诗词?”
那女子垂着脸,声音却不卑不亢,毫无献媚或畏惧之意。
“奴婢不喜太过热闹的歌舞,倒觉得古人的诗歌有蕴藉,须细细品味才得意趣。
浣碧素闻皇上秉圣祖文心之质,善于吟咏,以为会得知音之感。”
皇上眉梢眼角都是舒展的笑意,装作不知道的样子,继续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浣碧。”
“浣碧?这名字果真好听。”
祺贵人撇嘴道:“这样的名字,这样的长相,多半是个汉军旗的出身的奴才罢了。”
欣嫔掩口笑道:“还是祺贵人最明白什么是汉军旗的出身了。”
祺贵人脸色一冷,转脸不顾。
见场子即将被安玲容弄歪,皇后微微使一个眼色,祺贵人起身娇声笑道:“皇上看腻了旧歌舞,咱们这些做旧人的不能不胆战心惊,嫔妾只好就想些新鲜法子希望皇上不要厌弃了。”
皇上笑盈盈望着她,没好气道:“又胡说了,朕怎会厌弃你?”
祺贵人嫣然一笑,百媚横生,指一指天上道:“今天新人且歌且舞,咱们地上尽够热闹了,嫔妾的父亲从外头送来各色烟花,咱们且看一看天上的热闹吧。”
皇上颔首道:“烟花不错,只是怎么想起这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