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再回新民县
谢大奶奶说,现在地不多,长工一共就剩两个。今天下雨,你哥给他们放假了。
进了屋,他看到谢地主边抽大烟边在看书。
行呀,哥,现在又开始看书了,挺有兴致。
看到王招艺进来,谢地主扔下烟枪,坐了起来,将书扔给王招艺说。看看吧,神书。
王招艺拿起看了一眼,是初小课本,又扔了回去说,这本书我家有。
这他妈不闹呢吗?俺家那祖宗牌位小崽子都不去拜去,给他们拜神。
咱们都是读书人,你看看他们学那是什么玩意,要不是为了让他认两个字啊,这学上不上没啥意思。
现在的学校不就教这玩意吗?你家老二都上学了。
九岁了,还不上学?
那这么说,你家老大都19了?到了娶媳妇的年龄了。
他不听话呀,到了上学的年龄他都没上学,到了娶媳妇的年龄,我说让他娶,他就娶呀。
到现在大字不认五个,看来我只能指望老二了。你来不是跟我研究上学和娶媳妇的问题吧?有事吗?
我什么事都没有,就是想来看看你。
我没事儿,别看我天天抽大烟,跟病秧子似的,一时半会死不了啊。你那生意咋样啊?
你是说我卖货呀,还是说我贩卖私粮啊。
谢地主拿着大烟枪,点了一袋烟说,那不都一样吗?
王招艺说,不太好,老百姓没钱,什么买卖都不好做。
买卖不好做,全满洲国,数烟馆的买卖最好。
王招艺说,买卖好你也开。
我可开不了啊,那丧良心的钱我是不能挣啊,现在丧良心的人也开不了了,神奇吧,他他妈归为国有了。
王招艺说,烟管还能归为国有,去年不说是要禁烟吗?
禁他奶奶个逼,禁呀。禁来禁去就是把个人的全禁止了,现在全都归他们自己卖。现在他们不光要挣种大烟的钱,还要挣卖大烟的钱。
王招艺说,光是这个吗?小钱不也在涨吗?做买卖的税种地的税,这几年不一直在涨吗?
你知道他们疯狂的从老百姓身上搜刮钱干什么吗?
王招艺说,谁都知道,就是不让说,去年县城里就天天放广播,关内不打仗呢吗。
我听俺家老三说,这仗可打到你的老家那去了,有可能已经打过了你的老家了。
王招艺站起来四处看了看。
谢地主笑笑说,别看了,家里没人,就我和你嫂子在家。
王招艺说,这民国的军队也不行呀,早点打过来,把这帮狗娘养的都他妈赶到海里喂王八得了。
哼哼,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从谢地主家出来,王招艺的耳朵里一直响着谢地主的那句话,这仗可打到你的老家去了,有可能都打过你的老家了。
自从民国十四年离开家乡到现在,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想家,自己有可能在内心的深处依然恨着他们,但这并不耽误他思念亲人的想法。
十几年了,娘的身体本来就不好,现在很可能已经不在了。那大哥呢?大嫂呢?招财呢?大梅呢?孩子们。他们会不会遭遇到战火的袭扰?花水仙她现在已经有42岁了,还会认识自己吗?他想回家看看。
想着想着他又到了新民县,想到了曹殿公,曹小姐,刘妈,大海和孙大傻子,不知道他们现在还好吗?尤其是想念张大强,兄弟,你到底在哪了?
自从有了这个想法之后,他好像就长在脑子里了,挥之不去就是不能回河间府看看,回到新民县看看也可以。
他把自己的想法跟小梅说了,但是小梅不支持,他又把这个想法跟谢地主说了,谢地主也不支持他。
谁能让他往打仗的地方去呢?何况现在的满洲国出门并不容易,检查非常严格。
只有大凤子支持他,但也不是支持他回河间府,而是支持他去新民县。
因为那不是战场,相对来说还比较安全,还可以找一找自己的哥哥,张大强。
王招艺的想法始终都有,但也只是在想,因为他也打触,不管走到哪,都要接受日本人的严格检查。
时间能够淡化疤痕,时间能够退去爱意,时间也能让你忘掉最初的想法。时间一长他对出门的想法,就有点淡忘了。
可时间又像柳河县大河里的水一样,只要河水不干枯,只要人还活着,你忙碌着什么事情,他会往前走,你什么都不做,他也会往前走,走着走着,这个叫时间的就走到了民国二十八年秋。
天特别特别蓝,有几小朵白云,就像半团棉花一样,挂在很高很高的天空上,所有的玉米现在还都是绿的,可前山却是一片红黄。
太阳一照都有点晃眼睛,只有西南山上一片黑松。是黑绿黑绿,那么的格格不入。
王招艺干的驴车往家走,还没有秋收,现在他回来的挺早。到家门口还没有开门,他就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喊,舅舅,舅舅。
他看到门里小妮子在领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玩。孩子认识他,所以喊错了舅舅,这孩子是县城老许家的,不用问,谢小妹一定在这。
他将驴车赶进院子,这个季节没有雨,他只是卸了驴套,不卸车。进了屋,他发现大凤子也在,说,你们就在那瞎白活,那么点个孩子交给小妮子,你们也放心。
谢小妹说,小妮子,看孩子比我自己看都强,我在家都不管他,爱干啥干啥。
你这一个月都来几趟了,来挺勤呢。
谢小妹说, 那没办法,你妹夫一天一天不着家。三哥,四哥忙。我不到谢家堡子来,我上哪去呀?你烦我呀?
小梅说,别搭理他,他叫管的宽,没有他管不了的。
咱俩啥关系,我烦不烦你,你自己心里还没个数吗?
谢小妹说,我知道你不烦我,但是我大哥烦我呀,今天他跟我说让我把孩子扔下,让我滚回去。
大凤子说,东家惯你都要惯到天上去了,那是跟你闹着玩呢。
谢小妹说,我知道,别说他闹着玩儿了,动真格的我也不走啊。不但不走啊,下个月我还要来住他半个月二十天。
呀哈,你还赖上谁了?你不回家,谁给我那妹夫做饭洗衣服?
谢小妹说,做什么饭,洗什么衣服?下个月他要跟日本人出门,先到新京,后到奉天,还要去什么大连?在奉天还得呆几天。
这一圈转下来,半月20天回来都是早的啦,他走我就来,什么时候他回来我再回家。
王招艺惊讶的问,你说他上去?
新京,奉天,大连,我记得清楚儿的。
小梅说,走到哪还得向你报告啊,你是不是怕他跑了呀?
王招艺说,你问问妹夫,能不能带个人啊?
谢小妹想了想说,你们两口子的问题,我得一起回答。
别提带人了,一提带人我就脑袋疼,平时他上哪儿啊?从来不跟我说,因为他一走就是坐军车。
可听说这次走,坐的火车是日本人的客运专线,说连去带回来,有不少行李,需要找个人给扛行李,日本人给了20块,可不多呀。
可你妹夫非要找一个15的,自己从中间挣五块钱。20都不一定能找到,15上哪找去?
他自己找了好几天了,没找着,这两天墨迹我。让我求我大哥帮忙找个人。
王招艺说,那你跟谢哥提这事了吗?
哎呀我的哥呀,给15块钱,我怎么提呀?上哪找啊?再说跟我大哥提日本人的事,我大哥更得撵我走了,我才不管。
王招艺说,告诉你家许先生,不用找人了,我去不要钱。
小梅说,你去,你去马上收地了,家里的地咋整啊?
谢小妹说,你可别去了,你还是在家做买卖收地吧,去了你也不要钱。
大凤子说,去吧哥,你家的秋收包给我了,听说奉天也是满洲国,那不打仗?到了那儿你就打听打听我大哥的消息。
王招艺做出的这个决定,谁也无法动摇,也没人去动摇,只有小梅不太高兴。
但是能跟许先生出门,小梅也是放心的,虽然大家都很讨厌满洲国的日本人,可只有跟着他们出门才安全,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虽然还有一段时间才出门,但是王招艺现在就开始做准备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准备的,就是钱。
他开始尽量的往手里换现钱,出手现有的货和粮食,而少进货,尽量让自己手里的现钱越来越多。
小梅半开玩笑的说,我怎么感觉你好像是要把家里的钱全部拿走,你是不是要跑啊?
我要没记错的话,你在新民县是不有个老相好叫刘妈呀。你不会把我们娘们扔在这儿?不管了吧?
王招艺也笑着说,刘妈现在还在那的话,也应该50往上了。你现在才30出头。我往哪跑啊?
小梅咧着嘴说,那可不好说呀,这上秋的老苞米呀,那是贼香啊,在拿火这么一烤,噼里啪啦乱蹦,老有味儿了。
那你啥意思啊?就是不想让我去呗,那不想让我去你早说呀。
我啥时候说不让你去了,我也不敢呢,许先生那边都答应了。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人,连钱都不要,再说不让你去大凤子那边,也不能饶了我呀。你不还得给她找张大强的吗?
其实这都是借口,我真正的目的就是到新民县去掰老苞米,掰完那老苞米就跟她一起过了。
王招艺也笑,小梅也笑,他俩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笑着笑着,小梅就从笑变成了憋屈憋屈的哭,最后已经变成了放声痛哭。
哥,你不能忘了当年我是怎么到你这来的,也不能忘了当年你对李三的承诺,更不能忘了两个孩子管你叫爹的时候挨了多少打?
王招艺也由笑变成了哭,我就是出趟门,你怕啥呀?
我也不知道,我怕啥,我就是害怕,怕你不回来。你长相年轻,还有钱,不要忘了,我是死皮赖脸来的。
王招艺又从哭变成了笑说,我是个什么东西,你还不知道吗?走到窑子里,你都不用害怕。
小梅依然在哭,你去窑子我不怕,我就是怕你不回来。
两个人一阵哭一阵笑,一阵笑一阵哭。
出发的时间到了,柳河县的秋收都已经到了一半了,自己家的玉米已经收完了。
因为知道王招艺要出门,王家的玉米有很多的人帮忙收。老周家的人,老李家的人,再加上王招艺两口子收的很快。
王招艺出门带了230块钱,谢家堡子,除了姓谢的,在没有第二家能拿出来,这不是他家的全部,可也差不多了。
他还是想往家留点,可小梅说穷家富路,你得拿这些钱。你出门的真正目的不是为了挣钱,不是要看你那些朋友和找张大强吗?
天还没亮,王招艺背上包裹,里面是一套棉衣和一套单衣。拿着小梅头一天晚上给他烙的两张饼上路了,他需要徒步走到柳河县,与许先生会合。
平时,他与许先生并无交集,在他的眼里,许先生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甚至感觉他的表情都有点阴冷,跟谢小妹的性格形成明显的反差,但谢小妹总在大家面前说他是一个好人,不难相处。
许先生领着他见了两个日本人,一个年长一点,一个年轻一点。都穿着军装,留着胡子,而且表情特别严肃。
他跟着日本人和许先生在柳河县里转来转去,足足转了半天,快到中午才上了火车。
不过令他不解的是,不说是要来搬行李吗?他除了自己的小包和许先生的小包,什么都没有。日本人什么都没拿,根本就没有行李。
这火车是日本人的客运专列,上面除了干活的人,根本就没有中国人。由于有专门的服务人员,许先生大部分时间跟自己呆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
这一路上,许先生根本就没有与自己说话,直到中午开饭的时候,许先生去取回了两碗汤和两个大饼子,大饼子的颜色有点发黑,发黄,里面还有菜叶。
递给了王招艺一个,许先生就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看许先生吃的挺香,他也咬了一口,这大饼子不全都是玉米面的,粗糙无比,难吃至极,看着眼前的许先生,面庞白皙,戴着眼镜,看着文质彬彬。
妹夫,这个东西这么难吃,我看你怎么吃的那么香呢?
许先生用手扶了一下眼镜说,我不吃这个,吃啥呀?
我以为你天天围着日本人转,吃了跟他们一样。
许先生说,怎么可能呢?我就是一个小文员,我也不是他们的爹。
王招艺迅速站起来,向前面的车厢看去,里面什么人都没有,只有货物。
许先生说,大哥别看了,日本人是不会来到这个车厢的。
王招艺从包里翻出来了小梅烙的两张大饼,给了许先生一张。
许先生打开车窗,将火车上特意给满洲国工人做的午餐大饼子扔出窗外,嘴里还说,去你妈的。
2023年10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