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居安(九)
襄南侯入宫不过一个时辰便匆匆辞别了女帝与荀安离宫去了,倒也不是因女帝所慑不敢久留,只是见此机会难得,想多留点时间让荀安与女帝独处罢了。
而女帝也确如其所期望的,在侯君走后并没有立即离开,而也应了荀安之邀,在其伴随之下于漪容宫中闲走赏景。
虽然其实就算是独处,他和荀安之间也没有什么可聊的,甚至或许两人都觉着些许尴尬,但他刚刚毕竟是借着彰抬荀安之意方才拉拢了与襄南侯的关系,总也不能人家母亲前脚才走,他后脚就把荀安撂在这吧——虽然先前的女帝大有可能会这么干,但他着实做不出这种过河拆桥的事。
于是不管怎么样,花非若还是平心静气的随着荀安在漪容宫中闲走,顺便也寻思着,找点话题打破一下安静得尴尬的氛围,“你平日打理后宫可有何处不顺?”
“一切安好,并无不顺之处。”
话题一句终结,花非若笑着点了点头,又道:“平日里若有何处为难,尽管与我说。”
“谢陛下……”
女帝突然用这么温柔语气询问自己平日打理后宫的情况,荀安受宠若惊着更也惶惶不安,都不知该如何应答。
漪容宫苑围宽阔,里外三进,又在宫城西向临北,故一向为帝君居所,与之局位相当的还有位处正西的懿湘宫。
荀安的母舅、先帝荣宠一生的贤珍皇君便长居于漪容宫,故荀安虽不及君位,却也自入宫以来便被赐居于此。
当然这也是女帝依先帝赐婚之令照办罢了。
毕竟当年先帝在赐婚的诏书中便已言明了荀安的正位:荀氏长郎安,淑贤孝礼,端庄芙仪,颇具先贤珍皇君雅风,兹以婚许储君,居以东宫君郎之正,以侍国储内贤,昭为世瞩雅正。
荀安的正位乃是先帝亲诏、也为朝臣所公认,而这么多年来始终不承认他的只有女帝而已。
却不得不承认的是,荀安不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一个极具优势,且也很有魅力的男人,如果不是落在他这么一个名不副实的女帝手上,一定能得到一个更合适的伴侣。
如今的花非若毕竟不是那个因为历史遗留问题而对荀安抱有极大抵触心理的女帝,故看着他如此倍受冷落的处境,也确实深感惋惜。
“你在朕身边也快十年了吧?”
“若从东宫算起,已有十年。”
走至一处树荫间的小亭,花非若便入亭中赏望了片刻,却是出着神斟酌着该和荀安说些什么。
诸如“这些年来亏待了你”之类的话,一来空切不付实际,二来也不合适出现在他和荀安之间,毕竟以他的情况而言,在感情方面着实没法弥补荀安的期望。
还是免了客套,说点实际的吧。
“今日怎不见令尊同来?”
荀安的父亲早已失宠多年,如今不过空有侯府正君之名,实际哪还有什么说话的份儿,能否进宫看的还不都是他侯母的心思。
“听侯母说,家父身体抱恙,不便入宫。”
花非若听罢点了点头,了然此番情况后转而又问:“你与令尊也多年未见了吧?”
荀安未料到女帝竟会关切至此,心下微微有诧,点了点头,也萌了几许期望,然那愿情也只是在心中一绕,终还是不敢言请。
花非若早看出了他神情里浅藏的挂念愁色,也知荀安大概是不敢向他请求探望,便主动开口:“今日时辰仓促了些,你明日问安后便出宫去探望吧。”
他这突如其来的恩许果然叫荀安大为所惊,便是愣了好一会儿后才想起该谢恩,于是起身便将跪礼。
然此事不过人之常情,花非若也不觉得此中哪一点达到了需言以谢恩的程度,便轻轻托住了他的手肘,止了他的跪礼。
荀安怔然抬眼,花非若则对他温和一笑,道:“人之常情,不必多礼言谢。”
“陛下……”
花非若收开扶他的手,转身又往亭外留看了片刻。
“果然雅致。”
荀安静静看着女帝。
“前些日子充容府还进了些奇异花草,朕稍后便遣人给你送来。”
侍奉在侧俞惜闻言便俯首作应,转头就将事情小声吩咐下去了。
又在漪容宫留绕了大半个时辰,花非若才离了这处曾经女帝几乎从未踏足过的宫苑。
待女帝出了漪容宫的正朱大门,随侍的宫仆便在候载小驾前布好登驾的小梯,花非若却在车前止步,望着延向西南的宫巷思索了片刻。
“延此路而去,是湫宁宫?”
“是,居于湫宁宫的是韩良胥,与昭郎贺主、林主、赵主。”
俞惜果然不愧为女帝身边的首席侍官,应事能力果然敏锐,他才只一问,她便将他之后想知道的也答了。
“陛下可是要移驾湫宁宫?”
“闲来无事,过去看看吧。”
毕竟现在潮余大概也还在卫平狱中没有回来,他回到昭华宫不是批阅奏疏就是无聊,反正出都出来了,不如也去各宫转转,把人和名对对号也好。
主意既定,花非若便当即转向往回昭华宫的反向而去,也不乘小驾,就只跟了三五个侍从闲步而往。
走在宫巷里,在许多楼檐稍矮之处,只要抬头北望便能瞧见在更远更高的御淆山顶也有一座宫城残影,那便是月舒最初的宫城,始建于七百年前的漱守年间,于一百七十年前镇元七年破毁于北侵之战中。
那也是月舒国史中一段惨痛的过往。
那座曾经完好的山顶之宫自是比如今更为巍峨,落座御淆之峰俯瞰平原大河,却败于人祸,如今已再不得见其恢弘之貌了。
转过几道宫巷后,漱宁宫门终于映入眼帘。
眼见宫门将近,俞惜便稍近前来问道:“陛下,可需通报苑中郎主接驾?”
“接驾倒是不必了,不过入苑时还是与他们说一声。”
“是。”
这处西南偏位的宫苑虽也内置三进院落,但不论布局摆设,亦或装潢点缀都远不及漪容宫来得大气雍雅。
“云殊,云殊!”
居于西苑厢房的昭郎林隐真忽然急急的喊他名,贺云殊不得已放下手中正在拟写药方的笔,抬眼瞧出门外,只见对方果然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闯进他的屋来便扶在桌前急言道:“你快赶紧拾掇拾掇,陛下来了,赵兄正应在外头呢!”
“陛下怎会来此?”
“你快别多言了,陛下就在外头呢!”
贺云殊心中虽是不信女帝会造访他们这冷落小院,却还是应着他的急邀起了身,熟知他们才刚迈出屋门,就见女帝华影转入院门,此一幕共惊得两人怔地一愣,匆然间行礼时林隐真还被门槛绊了险摔。
“臣郎拜见陛下!”
看着两人那慌张之貌,花非若轻轻抿了抿唇,好叫笑意不太显然。
“都起身吧。”
毕竟这着实不能怪人大惊小怪,着实是女帝往年待后宫太薄,禁中几乎尽为冷宫。
早在方才还没入此宫门时,花非若便嗅到了此方有药香清雅,入苑后一问,则知是南偏庭里的昭郎贺氏擅习医理,平日常治药香,便由此为好奇所引,特意来瞧瞧。
不过一看到贺云殊本人,花非若便想起来了,就是来扶诸殿问安时总打扮得最不显眼的那个郎臣,花非若有时也留意过他几眼,就发现这个家伙显然不同于其他两眼巴巴望着女帝的郎臣,是个疏离的主。
不错。
贺云殊所居的小院简洁无繁饰,入之一目了然,却也格外清雅宜人。
难得来逛一趟后宫,虽然已经在荀安那逗留了许久,但花非若还是别有兴致的应那两昭郎所邀,入阁坐品清茗。
贺云殊一向不爱与人交际,故哪怕是女帝来了也无半点邀荣之意,便任那两人伴着女帝闲聊,自己就去一边煮茶焚香。
温香伴着茶香入息,闲聊之余,花非若又转眼瞧了一旁煮茶的贺云殊。
“这香是你自己调的?”
贺云殊闻声回瞥了女帝一眼,点点头,“是。”
据方才林赵两位昭郎所言,这贺云殊从进宫以来就不爱与人交往,平日里也是寡言少语,除却每日例行入扶诸殿请安外,几乎足不出户,就闷在自己的屋里琢磨医理药材。
却可惜他即便如此钻研刻苦,身为后宫郎臣,也是难有用武之地。
但人有点自己的爱好也是好事,总好过无聊终日。
于是临走前,花非若又吩咐了俞惜从藏书阁中取些医书来供他钻研消遣。
而后便又在三位昭郎的伴行下离苑。
却出宫门时,良胥韩绪的步撵方于门前落停,一见女帝在此,也是吓得魂飞天外,连忙便赶下步撵,跪到阶下行礼,“未知陛下大驾,有失远迎,还望陛下恕罪!”
他出门的事花非若早也听赵氏昭郎说了,心中也并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却是将开口免其礼时忽而嗅得一股隐约香韵,叫他有些熟悉。
“无妨,起身吧。”
“谢陛下……”
虽已被罢了礼,但韩绪还是有些惴惴不安,起身后又小心翼翼的瞥了女帝一眼。
“良胥每日都去怡清池?”
这也是他听赵氏昭郎说的。
“是,怡清池景致宜人,也清静,臣郎闲来无事便会去往散步。”
花非若点了点头,笑色却薄浅了些,“朕去往舒和宫拜访母尊时也总路过怡清池,确实景致宜人。”
说话间,小驾已备好,花非若再与那三为郎臣一一示礼后便乘驾而去。
直到女帝的车驾已远,韩绪才终于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