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居安(十一)
温橘的宫灯下,花非若一如既往柔笑温敛,也不知是不是因此光线暖暗的缘故,慕辞竟觉得他看着自己的目光里像是蕴着几许缱绻,那墨点的瞳仁里存足一抹化柔的清辉。
“嗯……”慕辞陷在他这番柔溺缱绻的目光里,也温顺乖巧的点了点头。
见他答应了自己的邀约,花非若心下也涌上了一番欣喜,那因白天小小的冲突而惦挂了半日的郁郁不安也终于落缓了些。
一入夜,这座宫城便显得无比寂静,幽深的宫巷里只不时传来禁卫军巡逻的整齐步声,偶尔能见宫苑里头影曳的灯光,厚云模糊了月色,星辰也不甚明显。
花非若抬头瞧了瞧今夜云深星稀的夜空,所觉风息也裹着微微潮意,便道:“明日晨间大约会下雨。”
“嗯。”慕辞也抬头看了眼天间浓云。
“你明日也要一早就出门?”
“嗯。”
看他心不在焉的,似乎并没有太多与自己交谈的意思,花非若也就只好收开目光,暂且沉默。
“今日本是有件事想与你说。”
花非若立马又转过脸来认真听着。
“这几日来那群维达人戒心渐除,今日已能坦然交流其国中情形,我想明日起便着手准备审讯之事。”
“好,依你安排。”
慕辞瞧了他一眼,“届时还需狱吏协助,便需陛下予我一道令符。”
“稍后回去便给你。”
听他语气平平温缓、一如寻常,好像半点也没有因白天的事而介怀置气,慕辞略略松了口气。
但即便如此,他也还是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总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事,即便对方没有同他计较的意思,他也不该就这样默然苟且。
“方才……”
慕辞斟酌着启了个话头,然话到嘴边又还是踌躇着止落了,便惹得花非若惑然偏头来瞧他。
“方才怎么了?”
慕辞深深沉了口气,勉强定住了心神,才道:“今日对陛下出言不逊……”
说到这里,慕辞又顿了一顿,踌躇着又不知后言当如何继续了。
他该以什么理由来解释自己的“出言不逊”?
“没事。”
慕辞怔了一怔。
深巷里幽暗的光线并不足以照明对方细微的神态,好在花非若的眼在黑暗里也能视物如常,便细细打量着,看出了他这一怔后释然有了笑意。
“近两日来,朝会之上大臣们虽不再为商船一事争论不休,但矛盾未解,总将其虚置也不妥,我正愁不知该如何破此僵局,正巧今日襄南侯入宫来探望容胥,便借此机会单独与她商谈了此事。”
慕辞不知他为何会突然与自己说起这个话题,却看过去时,才发现花非若也正注视着他。
幽暗的深巷里,慕辞虽然看不清他具体的神色,却感觉他好像对自己笑了笑。
这回,慕辞就更是怀疑他与自己说这事的意图了,心中也暗暗存起了些期切,踌躇片刻后低低问道:“陛下怎么与我说起这事?”
“我……怕你误会……”
花非若这句话应得轻声细然,慕辞却怔地一愣,想再问他一遍说了什么时,花非若却早已走开,不等他再开口与自己证问,便已在前面拉开了一道小门,道:“就是这里。”
这道小门之后,便是旧宫城的遗墟。
在深宫巷里,花非若远远的只能看见那方一座残破的主殿,而亲临此间后方能真切体会这座曾屹立山峰七百年的旧宫城的巍峨遗风。
宫城之景,极尽世间奢华,朱墙琉璃瓦、粉砌雕梁壁,以至高之位昭示权势之巅,却也镇不住天灾人祸、转不得世事无常。
慕辞默默在后头陪着花非若绕进了残壁丛深,心中却犹惦记着他方才那句轻声所答之话。
他刚才好像是不是说怕他误会?
怕他误会什么?
为什么怕他误会?
心里惦记着,慕辞几回都想过去问他,却看着他那呆愣不通情窍的样,又是只余一腔无奈。
此处虽与宫城仅一墙之隔,却是守卫薄弱之处,又处处草深墙蔽,故慕辞才将环境一番打量后便本能警惕了起来,本也想提醒一下这个大条的女帝莫往深处走太远,然看着他那兴致勃勃的样,竟又有些于心不忍。
草间忽然传出一声动响,慕辞警然止步,也一手抓住了花非若将他拽去了自己身后,紧张兮兮的看着那方草动。
花非若却气定神闲的笑道:“别紧张,只是黄鼠狼而已。”
慕辞怨然瞧了他一眼——他这是紧张谁啊!
这种地方哪里是一国之君深夜该来的!
慕辞寻思着务必要给他敲一敲警钟,最好带他回去了,却在他开口前,花非若又突然满为惊喜的指了不远处道:“那边有座危楼!”
“……”
那是一座已被烧焦了半边楼墙,柱残檐败,却奇迹般的竟没有倒塌的对他有着致命诱惑力的危楼!
眼看他真就要过去了,慕辞连忙抓住他,“知道是危楼还去!”
“我只是过去看看,不进楼。”
慕辞一句“不行”已至齿间,却偏偏在这会儿,这如花似玉的女帝竟露出了一脸恳切的神情,眼巴巴的瞧着他,那眼神硬是将他那本应出口铿锵的二字给堵了回去。
终是架不住他这期切万般的模样,慕辞切齿应道:“只许看,不许进去。”
他此言一应,即见这美人的眼都亮了一亮,顿然又一股温流入心,暖暖的化软了他那一腔自诩从小冷硬的心肠,只好心甘情愿的依他而去。
得偿所愿的来到楼前,花非若先绕楼走了一圈,又抬头细细的看了其屋檐榫卯,意图找出此楼残破至此却仍立不败的缘由。
看着他愈发接近那残楼,慕辞心惊肉跳,便在他凑近那门边之前过去一把逮了他,从后攥着他双肩将他强行拖走。
“等等,还没看完呢……”
“不许看了,走!”
真是不叫人省心!
而后一路,慕辞都紧紧逮着他的腕子不许他再乱跑,花非若则是一路都眼巴巴的看着那还没研究完的极品危楼,然慕辞说什么都不再放他去了,他也就只好乖乖依从。
絮掩月光良久的厚云终于在此刻稍散了些许,透下一抹皎洁月色如轻纱般盖落于远立山巅的那座主殿。
此处已远离了宫城灯火,一片漆黑之下,花非若循着那道月光,带着慕辞走上了山巅,终于看清了主殿全貌。
这座曾经承载了月舒鼎盛荣耀的恢弘宫殿如今也只存一座褪色的空壳,殿前高台已被铁蹄踏破,大火残烬染得白石焦黑,哪怕已时隔百年,此间惨状仍然触目惊心。
“这座宫殿曾事月舒二十六帝,起于战火之中,终了也败于战火。”
看着眼前真真切切摧毁于战火中的断垣残壁,花非若心感沉重,而慕辞看着这处战摧残宫,心中亦有思绪万千。
“铁蹄所摧,岂止宫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