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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3章 番外 长恨春山4

裴旭赶赴青州后,太子终于允许妹妹离宫。

赵臻带着年幼的赵清出宫转了一圈,路上撩开车帘,望见长安街头竟有流民,一时惊愕。

回东宫后,她和太子道:“长安士族最厌恶流民侵扰,如今也阻挡不住,可见关中已到了什么地步。”

赵臻嘴唇动了动:“先是南方水患,如今关中饥荒,父皇仍要修建流香渠。”

太子神色平淡,脸上尽是颓败之色,“关中十室九空,百姓易子而食,近来又有暴乱。”

赵臻愣愣看着他,恍惚间听见太子说:“臻儿,天下已乱,不是我一人能改变的。”

长安权贵们仍醉生梦死,他们的祖宅和别苑,说是宅子,不若说是堡垒,以高墙环绕万亩良田,其中部曲皆训练有素,足以自给自足,抵挡侵扰。

然而四海鼎沸,众怒难任,在赵臻及笄那年,一则消息传到京城。

王氏旁支在并州的别苑,被处于饥饿中的流民攻破。

关于苑中子弟的结局,只有短短三个字,“烹食之”。

惶恐愤怒交加的士族权贵要求朝廷出兵,平定愈演愈烈的叛乱,与此同时,北胡单于又一次率兵南下,凉州关隘失守。

单于指名道姓,要求大周皇帝交出城阳公主,倘若同意便止戈五年,不同意便继续攻打。

皇帝深觉受辱,一口回绝。

凉州军失去关隘,在前线苦苦支撑,数度传信回长安,称最多只能撑两年,望陛下早日决断。

时值年末,各州刺史回京述职,裴旭站在殿外,听见里面激烈的争执声,他们在吵是否该送公主和亲。

赵臻躲开太子的看管,一路跑到殿外,见到少年那双熟悉的凤眼时,愣住一瞬。

青州刺史听着好,但不是个好差事,青州物阜民丰,读书人多,连自立山头的流寇都有军师出谋划策,和官府对着干。

裴旭这一年多,不是在平乱,就是在平乱的路上。

赵臻眼睛有些酸涩,觉得他身形比先前精壮些,肤色好像黑了点,褪去青涩,比先前更稳重了。

“倘若是你,击退北胡,需要多久?”

裴旭沉默半晌,需要准备粮草,操练将士,至少需要五年。

“五年。”

赵臻舒口气,笑道:“和我想的差不多,我信你。”

被那个笑容晃了神,他怔住一瞬,忽然有不好预感,眼前的少女裙裾飞扬冲进殿内,跪下后朗声道:“儿臣甘愿和亲,以解父皇燃眉之急。”

太子脸色铁青,呵斥道:“谁允许你来这里,快回去!”

偏皇帝笑道:“还是朕的女儿识大体,既然臻儿都这么说——”

皇帝的话忽然卡在喉咙里,因为有人大步走了进来,跪在御座前重重叩头行大礼。

“臣青州刺史裴旭,恳请陛下宽容两年时间,容臣领兵平定叛乱,收回凉州关隘。”

“两年时间?”皇帝笑容里有几许不屑,“裴卿少年心性,倘若凉州彻底失守,铁骑便直抵司隶。”

“臣以项上人头担保。”

皇帝仍旧沉默,没有松口的意思,赵臻就跪在他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低道:“五年时间,我等你来接我。”

他充耳不闻,御座前的汉白玉砖刻着精美纹饰,他额头一次又一次碰上去,沉闷声响在寂静无声的大殿内格外明显,殷红血液渗入浮雕,慢慢洇开。

朝臣们像哑巴一样,不敢说话,偷偷觑着裴太尉的脸色。

无须再问什么,倘若没有私情,何必至此。

皇帝最后同意了,因为地上的血迹吓人,少年一次比一次磕得重,他不能看着太尉的儿子死在殿上。

离宫前,在空旷幽深的宫道边,赵臻看着裴旭额头伤口,忽然抱住他痛哭,眼泪全抹在他的官服上。

“我去了北胡,还能当细作,给你传情报,说不定三四年你就能接我回去了。”她觉得两年是不可能的事,“你现在夸下海口,做不到怎么办,真要拎着人头回来?”

“当细作?”他那双面对赵臻永远盛满星河的凤眼隐隐泛红,“赵臻,你有没有脑子,北胡是想羞辱你,他们会用各种法子折磨你。”

“万一你死了,有没有想过我怎么办?”他气到血液涌上头顶,“你做这种事,为什么不提前找我,和我说一声——唔……”

他睁大眼睛,怀中少女忽然仰头吻他嘴唇,舌尖探进他唇缝,有些笨拙地探索。

裴旭更生气了,赵臻从哪里学的?

他把近乎挂在自己身上的人扒下来,抿唇道:“你怎么会这些?”

“惠仪教的。”少女一双杏眼水润,脸色潮红,“我知道了,那日在春山殿,不是剑柄。”

他连忙把她嘴巴捂住,听见她含糊不清道:“你去青州前,太子哥哥就不让我找你了。”

温热吐息洒在他掌心,裴旭松开手,听见她道:“你一定要平安回来,我等你娶我。”

他垂下眼眸,看见眼前少女和以前一样,晃着他胳膊说话。

“惠仪信里说成亲后很开心,我也想和你早些成亲。”她杏眼明亮,满含情意,“然后你带我去青州,我也懂兵法,我可以帮你的。”

话音落下,身着官服的少年低头吻她唇瓣,和赵臻小心翼翼的试探全然不同,他更放肆些,直到怀中少女嫣红唇瓣都肿了,才紧抱着她半晌不说话。

接下来这两年,被后世人认为是裴氏起家的重要节点,裴旭在南方分化叛乱的流民,一一击溃后收编至麾下。

与此同时,兖州裴氏以为朝廷募兵对抗北胡为由,招募八万人,但放出去的假消息号称有十万之众,这些实际上都是裴氏家兵。

在裴旭率军辗转北上,趁汛期将敌军引向河边,以水流阻碍和车阵达成以步兵制铁骑时,甚至只有一年半。

自此之后,兖州裴氏彻底拥有与朝廷分庭抗礼的资格。

*

裴旭离京后,赵臻白日里实在没有闲暇,唯有到了夜深人静时才会思念他。

太子愈发不得皇帝喜爱,在东宫内和妹妹叹息道:“近来几个官职空缺,我提到的几位贤才都被父皇否决,他宁愿将重任交与阉人。”

赵臻放下手上公文,看着因积劳成疾而日渐消瘦的兄长,眼里含着泪花道:“阉人?阉人只会卖官鬻爵,替他敛财大兴土木,朝事还不是都压在你一人头上,我如今只能尽力帮你处理一部分。”

太子未及而立之年,鬓边已有白发,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脑袋,柔声道:“臻儿,我数度劝谏,父皇和那些宦官早已容不下我,我每日都在等刀落下。”

“不会的。”赵臻看着兄长,附在他耳畔,嘴唇动了动,“为何不效仿卫太子,既然无路可退,不如放手一搏。”

太子没有回应她的提议。

那年隆冬大雪,在太子又一次因劝谏触怒陛下后,皇帝身边的中常侍诬告太子有谋逆之心,昔日东宫属臣不是外放就是贬官抄家。

在他们胆大包天到冲进东宫搜查的前夜,太子突然造访赵臻的寝殿。

他轻咳几声,招手道:“臻儿,到哥哥怀里来。”

自从她长大后,太子再也没有这样亲密的举止,赵臻没有犹豫,坐下后见兄长手心一枚令牌,其上纹路繁复细密。

满面病容的男人俯首道:“表兄在益州,帮我养了些死士,这令牌可以调遣他们。”

他声音极微弱,又说了些什么,赵臻闻言顿了两秒,脱下上衣,露出腰间雪白肌肤。

太子用针蘸着墨,一点点刺进去,巴掌大小的繁复纹路还渗着血迹,覆在她腰窝。

赵臻一声也没吭,额头冒了密密一层汗,黎明时起身,看见兄长将令牌丢进火盆。

太子离开前,摸着妹妹的脸,轻声道:“大周的命数尽了,亡国公主都命运凄凉,我看裴旭对你或许有几分真心,哥哥同意你嫁给他了。”

“往后,那些死士的主人,只有你。”

榻上的少女睁大眼睛,紧攥住男人的衣袖,想阻止他离去,偏浑身像被下了药,没有半点力气。

“臻儿,往后莫要吃太多甜的,会牙痛。”

这是她兄长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太子一身朝服,走上大殿时,见到母后也在,愣住一瞬后,悲凉涌上心头,听着皇帝身边的宦官念着圣旨,斥责他大逆不道。

太子没有等那圣旨读完,朗声道:“父皇,儿臣数度劝谏,非欲忤逆,而为江山社稷,尽太子本分而已,如今唯有一死以证清白。”

说完便一头撞向蟠龙金柱,宣旨的宦官顿住,最后那句废太子的旨意怎么也说不出口。

隔得老远的帝后同时上前,抱着长子的尸身,乔皇后的手碰到朝服时,便呕出一口血,朝服空荡荡的,足见太子早已身体羸弱不堪。

皇帝也看见了,长子的自戕唤起他最后一丝父爱,保住了皇后,也保住了益州乔氏。

天子近前的宦官们仍不死心,把东宫翻了个底朝天,没查出一件可疑的东西。

赵臻静静坐在案前,眼珠子黑沉沉的,幽幽道:“祸乱朝纲的阉竖,现下难道还想扒了我的衣服搜么?”

祸乱朝纲的究竟是谁,她心里明白。

杀了他,她一定会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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