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他不会这样觉得,不会这样做
李微为人低调,作为司直行踪不定,帮着魏王盯紧各州刺史,上回并州刺史获罪和他脱不了干系,是正儿八经的魏王心腹。
虞修昀用他的身份,一路上都注意着别惊扰到地方官员,这还是他第一次拿出令牌。
等那位妇人走到跟前,虞听晚发觉她手指并不粗糙,想来并非常做体力活的人,一听她说话,口齿清晰颇有条理。
虞听晚戴着幕篱,听了约莫一刻钟,理明白来龙去脉后,一时无言。
两年前,瑗县陆家的公子设宴请平原郡出名的士人,打算放出篇诗赋,一鸣惊人,谁料被一个姓江的公子抢了风头,平原郡守甚至说下回察举,要推荐江公子。
郡守只是随口一提,却叫陆家上了心,先前打断江公子一条腿,今年听闻魏王要开科取士,更是堵在江家门口,不允他去府衙交名帖。
不交名帖,便不能赴试。
虞听晚掐了掐掌心,虞家只是没落,父亲仍是官身,虞信又一向不允官吏欺压平民,故而在陵吉时,她从未亲眼见过这么嚣张的豪绅。
她还有几件事需问明,故而压抑住心底情绪,轻声道:“你夫君几代务农,从何习得四书五经。”
“夫君少时在瑗县白家做工,不要工钱,只借书,日子久了,白县尊惜才,便道家中书卷任其取用。”
“白县尊……依你所言,瑗县县令倒是个善人,怎会纵容陆家至此?”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此后陆夫人的娘家人成了瑗县县令,陆家长子约莫七年前得过魏王赞赏,如今在郡中任职。”
虞听晚垂下眼眸,声音古怪,“七年前?”
“那时魏王还是世子,路过瑗县,偶然瞧了眼陆家公子的文章,说了句尚可。”
只是魏王年少时的一句“尚可”,就足够平原郡守举荐陆家公子入仕,一路提拔。
纵使魏王远在长安,压根不知平原陆氏,也不妨碍他们拿着魏王名头吹嘘,竟真能唬到乡人。
虞听晚理不清心中滋味,裴执和她说,他不能有喜好,也不能参加什么诗会。
个中原因,知晓是一回事,亲自见到是另一回事,一言可兴一家,一语可覆一族。
虞听晚看向那妇人,“你夫君既这般有才,文章写的如何?”
“我带了。”妇人拿出折成四四方方的粗糙麻纸,落笔者显然用不起好墨,字迹斑驳。
赤影先拿来验了一番纸上可曾浸毒,虞听晚拿到手后仔细看了眼开头,后面草草扫过,有些诧异又不意外。
她颔首道:“颇有古时风韵。”
近百年来的士族子弟作文章愈发爱咬文嚼字,追求辞藻华丽,这篇倒是平实,却也不输气势。
虞听晚补了句:“肖似贾谊。”
平阳侯先前一直斜倚车壁,嘴角噙笑看妹妹说话,此刻一听贾谊,忍不住好奇,也想瞧一眼。
虞听晚却收起文章,兄长是主考官,此刻见了,无论是否喜欢,都有违公平。
虞听晚亦知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难以一时捋清,正打算再问些细节时,传来一道浑厚声音,谄媚中带着惶恐。
“李大人驾临,怎的未提前知会一声,是下官的不是。”
来人是瑗县县令,虞听晚看见他一把将江夫人推开,声音冷冷道:“瑗县的父母官,就是这样对百姓的?”
县令瞧见个头戴幕篱的女人,只当是李司直的夫人,低首道:“夫人有所不知,这刁民青天白日生事,污蔑朝廷命官,下官迫不得已驱逐,夫人瞧她生龙活虎,何曾挨过打?下官对她已然宽容至极。”
“她怎么污蔑的,你一一道来。”
县令支支吾吾,虞听晚嗤笑一声:“青州齐鲁之地,儒学兴盛,我倒不知圣人哪句话说过,父母官不打百姓便是宽容了,县尊,我学识浅薄,可能赐教一二?”
她语气中嘲讽之意太过明显,县令干脆回道:“夫人,官场事还是该交由李大人定夺。”
他不觉哪里不对,青州不是城阳公主治下的荆益,轮不到女人说话。
虞修昀轻笑一声,不咸不淡的态度让人心里打鼓。
“今日天色已晚,本官需要歇息。”他语气隐含威胁,“希望明日一早,平原郡的官员不会出现在本官住处门前。”
县令松了口气,这是嫌麻烦,不欲兴师动众,也就是不想管此事了。
虞修昀眼神沁着凉意,“还有,别闹出人命。”
“是是是,下官明白。”
县令一叠声应下,李大人真好说话,他们就怕这些大官爱较真,糊弄过去对大家都好。
一到落脚的客栈,虞修昀敲了敲妹妹的门,走进去后见她抿着唇,笑了一声道:“生气了?”
“没有。”
“那就是生气了。”虞修昀坐下,还有心情说笑,“怎么和小时候一样,生气也不说,就让哥哥猜。”
他倒了杯茶,慢条斯理道:“晚晚,县及以下,朝廷的手再长也够不着,乡里关系错综复杂,有时什么都敢做,胆子比长安那群人还大。”
“我知道。”虞听晚看着眼前茶水,“父亲说过,朝廷的政令,纵使百般手段,也无法尽施,或不痛不痒,或用力过猛,故而每涉及此,君主需万般衡量,欲达五成效,需要十分力。”
“嗯,打算开科取士后,魏王下令,但凡有人去府衙递名帖,只要并未作奸犯科,府衙不得拒收,否则杖三十,晚晚可知为何是三十?”
虞听晚眼睫微颤,“三十杖,不至于死人,也能要大半条命,刚刚好。”
“太少了,威慑不够,太多了,恐怕会有人怕交名帖的人太少引朝廷怀疑,畏惧之下弄虚作假塞些人,平白浪费。”
“但凡江公子还能走,只要他踏进府衙半步,县令再厌恶他,也不能拒收名帖。”虞听晚声音含着恼火,“然而豪绅欺压乡里,无法一纸政令使其悉数泯灭,便会有今日之事。”
虞修昀噙笑听着妹妹说话,颇为欣慰,父亲教的甚好。
在长安时,净和她谈及魏王,都不曾听妹妹说过这些。
他开口道:“来平原郡前,我的人便查过郡守和他的属官,其中有位姓陆的,才学么,倒的确不错。”
“最重要的,是这位姓陆的,其妻姓裴。”虞修昀手指点着杯壁,“裴氏支族的后人,和魏王八竿子打不着,但不妨碍沾光。”
“晚晚,若我今日放纵此事,待开科取士后,再找个由头命青州士人将此事昭告天下,以江公子的才华,必引天下人争相谈论,届时魏王震怒,令人彻查。”他嘴角勾起一抹笑,“从平原郡到瑗县,砍一波人,杀鸡儆猴,还能趁机敲打那些摸不准自己身份的裴氏远亲,一箭双雕。”
他叹息道:“晚晚,我隐瞒身份带着你,去信给魏王需要时日,以魏王的性子,八成也会这样觉得。”
虞听晚手指颤抖,捏住杯盏,几滴茶水跳在她手背,她浑然不觉,好像挣扎什么,喃喃:“不会。”
不过片刻,她神色便镇定下来,万分笃定地抬眼,望着兄长:“他不会这样觉得,不会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