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君王有许多副面孔,故而只能远观
赤影方才听平阳侯说话,气得脸黑如锅底,站在暗处浑身冒寒气。
这个平阳侯怎么回事?一路上没说几句主公好话。
此刻骤然耳闻王妃反驳他,赤影顿住,又缩回暗处。
“兄长说的是权臣的路数,而魏王决策向来是君主作风。”她呼吸颤抖,斟酌措辞,“君王考虑的是江山如何永固,欲揽天下英才入他麾下。”
虞修昀并未动摇,“魏王身边的才俊数不胜数。”
“但都没有一位出身寒微的才子有意义。”虞听晚声音有些急切,“提拔一位这样的人,意味着天下寒士只要拥护魏王,便可昨日为黔首,今日登明堂。”
“哥哥,你我都离他太近了。”她话锋一转,“长安和朝堂是锦绣地狱,自然只能见到魏王面对公卿的态度,你若让幽州百姓评判,他们定不会觉得魏王会放任百姓被豪绅欺压。”
前幽州刺史联合幽州士族,在蝗灾和旱灾交加时,大肆圈田隐匿人口,搜刮民财却拒向朝廷缴税,裴执当年领兵平叛,面对满地饿殍,他杀了太多士族,因手段过于暴虐,且违背刑不上大夫的习惯,数次被人弹劾。
然而他回京后,第一件事便是上书先王,要求免幽州三年赋税。
此事虞修昀自然也知晓,他微微哂笑,“晚晚是觉得他对百姓仁慈?”
虞听晚抿唇道:“君王的仁慈只是一种手段。君主恩威并施,施恩于百姓以得民心,加威于朝臣以摄众人。”
“哥哥,他一贯擅长此道,若非如此,袁祈、陈熹、陈渡、李微……这些人怎会心甘情愿效忠于他,没有大臣会对同僚说效忠,他们效忠的是未来的君王。”
“无论是权衡利弊,还是为了他一直践行的帝王之道,他都不会放任今日之事。”
她说完后,只觉嘴唇发干,还未抿一口茶水,便听见兄长声音凉薄。
“可是,当年他就放任陛下召你入宫,以求陛下声名狼藉和拿捏袁子瑜的软肋。”虞修昀眼神幽深,“你让我怎么相信,他不会为了一箭双雕,再放纵一次恶人。”
虞听晚怔住,抬眸望向那双眼睛,“因为我与江公子不同,我当时对他而言毫无价值,换点东西也无关紧要,江公子却能拿来当作昭示魏王求贤之心的招牌。”
她神色平静,就像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赤影的脸色崩裂了,从颔首到睁大眼再到绝望,他想在心底反驳王妃最后一句话,但也不知该说什么。
他更不知道该怎么把这段对话回禀给魏王。
“赤影。”虞听晚唤了一声,“能否回避片刻,我有些话要与兄长说。”
赤影出去后,满脸痛苦,王妃说刚才的话都没避开他,现在究竟要说什么。
他该不该听,听了就要回禀,要不还是算了,他默默守在门外,当自己是聋子。
虞修昀注视着妹妹,见她陡然握住自己的手,愣住一下。
“哥哥其实与魏王政见颇合,若没有我,想必今日也不会作出这样的判断。”她手上不自觉用力,“因为他那样待我,哥哥才忘记如何揣摩君王行事。”
“君王有许多副面孔,故而只能远观,离近看哪怕明君也面目扭曲,让观者误判。哥哥,倘若我死在入宫前,你与魏王没有这些私怨,你今日还会这么觉得么?”
虞修昀陡然神色大变,拔高声音道:“胡说什么,不要动辄提及生死。”
虞听晚眼眶泛红,“你知不知道,你若放纵陆家,他会多恼怒。”
“你先前再怎么和他呛声,也只是作为王妃兄长,但今日之事关乎公事,你是朝臣,亦是主考官。他一觉得你玩忽职守尸位素餐,二觉得你作为朝臣,对魏王不敬。”
“第二条才是要命的错处,他最恨大臣私底下揣测他心意,何况你猜错了,不仅如此,还把他猜的这样……愚蠢和因小失大。”
虞修昀沉默不语,他的确对魏王偏见甚多,总想起他在男女之事上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是他糊涂了,公私没分明。
见他不说话,虞听晚声音发紧:“哥哥,早些做决定,你今日只说别闹出人命。”
落在瑗县县令耳朵里,就是能动手,但别太狠的意思。
“放心,我早派侯府的人去江家了,他们今夜不会有事。”虞修昀望着妹妹。
他拿出平阳侯府的令牌,看了片刻,唤侯府的人进来,轻声道:“拿着它,快马加鞭去平原郡守和青州刺史府上,就说瑗县有人违抗朝廷政令,对魏王和本侯不满。”
“留几个侯府的人在江家,我们天一亮便动身离开。”虞听晚舒了口气。
平阳侯的令牌一出,不过两日,青州的地方官便能知晓虞修昀已至,到时候麻烦甚多。
至于江公子无须担心,平原郡守为摆脱御下不力的责任,对陆家动起手来,只会比虞修昀做的更狠。
天边一抹淡淡白色,虞听晚坐在马车中,对赤影道:“走最近的路回长安,快一些,途中不必过多歇息。”
“王妃,主公说过,你身子弱,马车不必走太快。”沉星忍不住道:“况且,最近的路并非官道,有些颠簸。”
“不必顾惜这些。”虞听晚声音有些疲倦,她昨夜没休息好,“若走官道,还为了照顾我时不时停留,便等着沿途官员摆酒设宴相邀吧,他们才不会掏自己的腰包,届时又劳民伤财。”
她倚在车壁,半闭着眼睛,“天下初定,朝廷本就下令禁止奢靡,我怎能带头破例。”
赤影神色有些复杂,想说魏王禁奢是指那些士族莫要寻常一餐便动辄百十道菜肴,以平阳侯的身份,沿途官员请一顿饭吃没什么的。
但王妃神色笃定,显然不会改变主意。
小路上,所有人皆神色如常,唯独虞听晚在车内脸色苍白。
已经是返程第五天了,虞修昀放心不下她,打算与她同乘,见她刚刚醒,脸色好看不少,慢悠悠道:“晚晚很了解魏王。”
她没有反驳,垂下眼睫道:“他批折子时,我在旁边。”
裴执平日在臣属面前喜怒不形于色,但在书房内室时,看到那些奏折,会流露出情绪,她自然能了解他于朝政上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