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他的眼神

2000年元月3号，周一。深圳宝安区，春芽艺术培训中心。

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琪琪第三次擦掉眼线，第四次开始重描。

化妆这件事，她熟练的不能再熟练了，但今天，却总感觉化不好。眉毛、眼线、唇形，画了擦，擦了画，似乎总不满意。

今天她要去深圳市第二人民医院康复中心，探视王大勇。心情既激动又忐忑。完全无法预测这次会面的结果会怎么样。

那些美好的回忆让她的心跳加速，那些伤感的片段又让她泫然欲泣。

她轻轻地放下眼线笔，不安地审视着镜子里的自己。

那是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肤色是小麦色的，阳光健康的颜色。虽然经历了那么多的沧桑，但岁月开恩，除了添了几分成熟和从容外，倒是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

除了大笑的时候，光滑的脸上几乎没有皱纹。

只是，在她的眼睛深处，时不时有一丝忧伤和孤独闪过，这也是岁月的赏赐。

29 岁的她，不再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少女了。曾经的故事和经历，推动她成长，也让她感受到时光的力量。然而，她并不害怕这些变化，因为它们是生活的一部分，是她走向成熟的证明。

不管岁月如何流逝，真正重要的是内心的美丽和智慧！

所以今天，无论王大勇冷漠也好，热情也好，她都会坦然面对。并珍惜自己所拥有的，继续用微笑和勇气面对生活的挑战。

这样一想，她的手不再发抖了，重新拿起化妆工具，快速完成了每一个步骤。

几分钟后，镜子里出现一个妆容得体的大美女，养眼又健康。

接着，琪琪又把王大勇送的那条长项链戴上，然后在鹅黄色的毛衣外面，披上一件黑色长款薄绒大衣，然后拿上包包，拎着一小箱他最爱吃的黄金猕猴桃，走出家门，脚步坚定地走向公交车站。

只是，想到王大勇的伤势，美丽的脸庞上又增添了一份忧愁。那天，王嫂谢芳，匆匆告诉她，几个月前，在抓捕几个连环抢劫杀人团伙时，王大勇身中两枪，一枪在腹部，一枪在小腿部，生命垂危，抢救了十几天才醒过来。

大家不要相信影视剧里，那些中枪了还说一堆废话的“英雄”形象。

现实中，一旦中枪，后果是很严重很严重的。下面的医学数据做参考吧：

头部90％概率死亡；四肢20％概率死亡，剩下全部截肢（打中主要骨头的话）；左胸 100％死亡，右胸70％死亡；腹部70％死亡......。中枪后那种剧烈的疼痛感，基本会让人当场疼晕！

那么，他会不会落下终身残疾呢？琪琪猛地打了个寒战，不敢再想下去！

但无论如何，自己要坚强。虽然不奢望他原谅自己，和自己和好，但至少可以把美丽、温暖、鼓励和希望带给他！

到达医院，很顺利地找到了王大勇所在的病房。

这是一个三人病房。琪琪还在门口，就一眼看见了中间床上，那个她日思夜想的男人。还是干练的小平头，还是炯炯有神的眼睛。只是苍白了些，原本方正润泽的面庞，此刻消瘦得颧骨明显凸了出来。

左腿上的石膏已经拆除了，但依旧被布带缠绕，吊在床尾。

此刻他正靠在床头，脸带微笑。脸颊上那个深深的酒窝，依旧明显。

只是，他冲谁在笑呢？他正冲一个年轻的女子在笑。

女子正坐在床沿上，面对着他，手中削着一个苹果。她一边削，一边时不时抬眼看看王大勇，笑着交谈着。两个人的神态举止，透着明显的亲近。

琪琪的心沉了沉，但还是迅速调整出一个笑容，大大方方地走进病房。

王大勇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了。他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但他并没有叫出琪琪的名字，只是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意识到他的反常神态，女子也转过身来，充满探究地看向琪琪。

女子大概24、5岁，上身一件高领套头毛衣，下身一件紧身牛仔裤。没有化妆，眉眼生动靓丽。青春无敌啊！

琪琪压抑住心慌，先开口了：“嗨，阿勇，好久不见。我听大嫂说你受伤了，过来看看你。你，欢迎吗？” 最后三个字，虽然歪着头带着笑说的，心里却有点发虚。不等王大勇回答，她就把那箱猕猴桃放在了墙边。

年轻女子扫了一眼猕猴桃，转过头，低声问王大勇：“她是谁呀？”

王大勇还没回答，突然病房里又响起一个粗哑、高亢的声音：“咦，你怎么来了？哪个请你来的？”

随着话音落地，病房里又进来两个人，王爸爸和王妈妈！

他们在门口就看见了琪琪。虽然已经过了一年多了，虽然琪琪一身“良家妇女”打扮，但她的气质样貌，太有辨识度了，所以很快就认出了她。于是王爸爸就来了那么一嗓子。

王爸爸倒不是要故意要琪琪难堪，只是他天生嗓门大，讲话语气又冲，令她立刻一阵紧张。

琪琪转向二老，局促地打着招呼：“王爸爸、王妈妈，你们好！我是听嫂子说阿勇受伤了，来看看他。”

王爸爸点了点头，自顾自坐到床头一个方凳上，双手放在膝盖上，沉默地看向王大勇。

王妈妈则客气地笑了笑，说：“哦，琪琪，你有心了。阿勇已经好多了。” 然后走到床头，把手中盛着鸡汤的保温瓶放在床头柜上，慈爱地问王大勇：“仔，今天疼的好点没，等下是不是还要做治疗。”

见王家父母这种态度，年轻女子明白了几分，便也不再看琪琪，把手中最后一点苹果皮削完，递给了王大勇，亲昵地说：“给，王哥，这种红富士苹果特别甜。”

王大勇回过神来接过苹果，但马上又把视线投到琪琪身上，沉吟了一下，终于开口道：“琪琪，谢谢你来看我。我已经没事了，你不用担心。” 声音平静，无波无澜。

这边这么多人，左右两边病床家属也停止讲话，都将目光投向这边，静静看着。

琪琪立在床尾，手脚不知该往哪里放，尴尬极了。

这时，王爸爸操着浓重的广东地方口音，开腔了：“琪琪，你来看阿勇，我们谢谢啦！他挺好的，这里也没什么要帮忙的，你可以回去了。”

直接下逐客令啊！

琪琪抬眼看了王大勇一眼，却见他依旧认真地盯着自己，眼睛里仿佛藏着一汪深潭，深不见底。

琪琪咬了下嘴唇，鼓起勇气，对王大勇说：“阿勇，我可以和你单独说几句话吗？”

王妈妈不以为然道：“这里又没有外人，你想讲什么就讲咯！”

王大勇轻轻喊了一声：“妈~”。王妈没再说话，但也没离开床头，只是两手交握在腹部，慈爱地望着王大勇。那个女子则充满警惕和不解地凝视着琪琪。

琪琪狠了狠心：干脆就当他们都不存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她想了想，抬起头，深情地注视着王大勇，款款说道：“阿勇，我听说了你的事，恨不得立刻就来看你。刚才一路上过来，我担心极了，唯恐你......但现在，看你的样子，恢复的还不错！这真的太好了，我太开心了！我相信老天爷是有眼睛的，一定会照顾你这样的好人的。”

说到这里，她喉头发紧。努力控制了下情绪，继续说道：”另外，我也是来和你说声‘谢谢’的。我开了个艺术培训中心，做了一年了。虽然过程很艰难，但庆幸的是，我采纳了你的建议，从小做起，一步一步来，现在已经赚钱了。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着，好消息嘛，让朋友们知道，也能高兴高兴。阿勇......“

琪琪心中虽然有千言万语，可场合时机都不合适。

而且，很明显，他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了，那么，长话短说，是最体面的告别。

她挺直腰板，抬起头，直视着王大勇，温柔地说道：”阿勇，过去的岁月里，多亏有了你！我欠你的太多太多了！我也无以为报，只好再说一次谢谢你！谢谢你，阿勇。多多保重，祝你幸福。我告辞了，再见！”

然后不等王大勇回应，扭头急匆匆走出了病房。

刚走出病房，眼泪就抑制不住地流了出来！

蓦然回首，tA已经不在那里了！是啊，那么优秀的人，凭什么总在那里等你一个不入流的小歌星呢？！

一切都是命运！命运！

可是命运啊，你为什么对琪琪那么残酷呢！不公平啊！

“琪琪、琪琪，你等一下！” 琪琪刚走到护士台，却听见王妈妈在后面叫她。

琪琪赶紧偷偷抹掉脸上的泪水，转过头来。只见王妈妈已经快步走到面前，胸脯微微起伏。

她拉着琪琪的胳膊，语气诚恳地说：“琪琪啊，我相信你是个好女孩儿，以前我们反对，也是没有办法，谁让你的工作......现在呢，阿勇已经有未婚妻了，我当妈妈的，只想他平平安安，早点结婚抱孩子。琪琪啊，请你成全阿勇，以后再也不要来了，好不好？阿姨谢谢你啦，谢谢你啦！”

说着，她双手合十，不停地做出拜求的手势。

善良的琪琪赶紧握住王妈妈的手，说：”阿姨，别这样。你放心，这是最后一次，以后，我发誓绝不会来打扰他的，放心吧！“

回去的公交车上，琪琪双眼无神地看着窗外，心情糟糕透了。可这时，她接到了另一个更糟糕的电话，反而冲淡了她自己的悲伤。

* * * * * * * * * *

1999年12月31日，下午四点。”万腾”集团的8辆大巴车，浩浩荡荡准时从南山工业园出发了。

苏向南做为单身的总经理，一如既往地“和群众打成一片”，和员工共坐大巴车。皓月和项目小组成员们也在同一辆车上。

皓月喜欢靠前面的位置。她和丁顾问一起，坐在司机后面的座位上。但看到苏向南上来，丁顾问却主动让出了位置。

项目小组的人，早就感觉到苏向南对他们的江副，有种说不出的好感。听说他们男未娶女未嫁，组员们私心里居然很想成全。毕竟，如果和客户关系好，也利于做工作嘛！

外企对员工私生活甚少打听。“爱思哲”里，除了乔本华以及美国的高管外，大多数人并不清楚皓月的感情生活。皓月也根本不需要向组内任何成员解释。他们怎么想，只能随便了。

看着长长的车龙，皓月感叹万千。

1994年底，她初进“万腾”。那时候搞年会团建，也才4辆车，200人不到。现在呢，集团管理层人员加上子公司的高管们，增长了一倍！

苏向南呢，也从一个为夺回股权烦恼的世家公子，成长为杀伐果断的集团缔造者。

世事变迁，沧海桑田！

皓月忍不住看一眼身边的苏向南，笑道：“‘万腾’成长这么快，你感到自豪吧。”

可苏向南却摇摇头，说：“恰恰相反，我只感觉到巨大的压力。特别开大会时，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我就想，这么多人要靠我带领，一定要慎重小心，对得起他们才行啊。”

永远居安思危！这就是企业家的责任感、使命感！

那一刻，皓月含笑扫向苏向南的目光，是敬重的、佩服的、甚至崇拜的。

众目睽睽之下，两个人虽然坐在一起，但都很克制，并没有太多的交谈和互动。

中午没有休息，皓月感觉有点疲乏。渐渐的，她的头微微低垂着，双眼逐渐合拢，似乎进入梦乡。随着汽车的颠簸，偶尔，她的头会不受控制地晃动一下，但很快又会恢复到原来的姿势，然后又沉沉睡去。一旁的苏向南，好笑地看着她，又不敢笑出声。

终于，在她的头再一次摇晃时，苏向南及时出手，先托住她的下巴，紧跟着轻轻一拨，皓月的脸便贴在他的手掌上。

她没有醒过来。

苏向南提着一口心，小心翼翼地，把她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然后，轻呼一口气，自己舒服地靠着椅背，嘴角噙着笑，静静欣赏窗外那美丽的风光。

白水寨，位于广州增城。是中国内地，以“最大落差瀑布”闻名的4A级风景名胜区。被誉为北回归线上的瑰丽“翡翠”。

景区里山高林密，空气清新，充沛的降雨量造就了中国落差最大的瀑布白水仙瀑。这道神奇的瀑布从白水寨山顶飞流直下，形态优美，洁白纯净，相传是何仙姑的化身。

同时，从山脚至山顶，还修建有“天南第一梯”的登山步径。它横跨三座高山，连接两大天池，全长6.6公里，共有9999级石阶，为登山者大爱。

既然以“最大落差瀑布”闻名，这里最多最值得观看的，自然就是大大小小，或急或缓的瀑布了！为此景区建有多个观瀑平台，可以近距离的欣赏瀑布，感受那种气壮山河、奔流直下的气势！

后来，依据地理位置优势，这里又开设了漂流项目，总长6350米，落差达到391米，惊险又刺激。

但上世纪90年代，那里的景色也好，登山环境也好，还很比较质朴天然，远不如现在修得漂亮规范，也远不如现代商业。

6点不到，车队就抵达了下榻地点，某别墅酒店。这里，除了有一栋十几层高的主楼外，还有几十套别墅。每一套别墅都有4、5间房，有单人房、双人房。

这次，苏向南很直接，他让综合办经理左振华，把自己和皓月，以及其他几个“爱思哲”的，安排在同一个别墅。

进了别墅后，苏向南不由分说，就把本来安排给自己的，楼上唯一的最大的主卧大床房给了皓月，他自己就住边上那个小卧室。

他要在她身边守护着。

反正每间卧室都有独立洗手间，皓月就没跟他客气。

简单洗漱了下，换了身衣服，他们几个人就往酒店主楼走去。今天晚上的《迎新晚会》就在酒店的多功能厅进行，7点钟开始。

不说白水寨主景区，只这别墅酒店的园林景观，就如同一幅绚丽的画卷。绿树成荫，繁花似锦，流水潺潺，与精心设计的小径、亭台楼阁相互映衬。园林中的每一处细节，都体现了设计者的匠心独运。

皓月他们出来时，早有成堆成堆的人，在四处取景拍照了。惹得皓月也是兴致勃勃。这时，苏向南不失时机地拿出最新款的索尼高级数码相机，给她和大家拍照。

他这显然也是有备而来的，弥补没有和皓月合过影的遗憾。

他是大客户，又是领导。所以，皓月非常“荣幸”地，和“大客户领导”拍了好几张合影。

再说，相机是苏向南自己的，回去后，皓月的照片，他想洗多少就洗多少，想洗多大就洗多大。真爽！

7点，晚会准时开始。

首先，当然是吕晓青和苏向南致辞。

今天晚上，吕晓青穿着一套宝姿的套装，稳重、典雅、高贵。苏向南穿的，则是自家“千里马”品牌的西装，风度翩翩。看在皓月眼里，不比阿玛尼等大牌子的差。

他本身就是一个行走的衣架子。

千禧年的迎新晚会，“万腾”集团确实大手笔。

酒宴规格选取酒店最贵那一档。抽奖礼品更是丰厚之极，光是手机就准备了30台。特等奖是一台当年最贵的Ibm笔记本电脑，2万多。背面还刻上了【深圳万腾集团】的标志，豪气+霸气！

而这台电脑，居然被何珊珊抽中了！旁边桌子上，就有人羡慕妒忌了，”越是啥也不缺的人运气越好”、\她那么有钱了，不如高风亮节让出来！”、“真是有钱的人只会越来越有钱。”

各类小奖更是五花八门，皓月还抽了一个4G容量的U盘。她经常出差，这个奖品倒是很实用。

10点钟，全体员工共同合唱了一首《难忘今宵》结束了迎新晚会。但真正的娱乐，自由卡拉oK和跳舞环节，才刚刚开始。

这个环节，恰恰是苏向南最忙的环节。集团里的女生，争先恐后地来邀请他合唱、或者跳舞。而他呢，始终兴致盎然。

谁说过的？想成为成功的企业家，第一条就是“要有充沛的体力”！

只是他唱完、跳完，一定要回到原先的座位上，皓月和他是同一桌的。如果他回去了，皓月没回座位，他就会四处张望，只有看到她，他才安心。

距离倒计时还有半个小时时，苏向南终于请到皓月共舞一曲。当时台上一个男生，正在唱《都是月亮惹的祸》。男生的嗓音很好听。苏向南搂着皓月，两人轻轻依靠着，在舞池中慢慢摇摆着，静静享受着这动人的时光。

【我承认都是月亮惹的祸

那样的月色太美，你太温柔

才会在刹那之间，只想和你一起到白头】

而观察细致的人，又免不了和周边的人八卦，“哎，你是不是觉得，‘爱思哲’那个江总，对咱们苏总余情未了！”、“他们算破镜重圆吧，也挺少见的！”、“不过，那个何珊珊岂不是要伤心啦？”、“哎，这种吧，都是命！“

吕晓青说的没错，皓月来做项目，势必有风言风语。

但反正，皓月和何珊珊都听不见这些讨厌的声音！

很快，千禧年倒计时开始了！

大家跟着大电视屏幕上的主持人，齐声高喊，“5、4、3、2、1！”声音响彻云霄！

随着最后一秒的临近，现场气氛达到了高潮。场外，烟花爆竹声声响起，热闹无比；场内，大家欢呼雀跃，相互祝福，对新的千年充满了希望和信心。

在热闹的人群中，皓月迎上了苏向南眼神。那光芒，胜过燃烧的火焰；那深情，如深不可测的海水；那坚定，如千年高山般顽固。

在他的注视下，皓月仿佛成为世界的中心，一切都变得美好而宁静。

他的眼神中还蕴含着一种承诺，她只需看一眼，就知道他会始终如一，陪伴她，守护她，为她撑起一片天空，无论世间如何变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