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酒后的安全感
在人生中的至暗时刻,最糟的是什么?
丧失,死亡,分离,隔绝,疾病,伤痛,疯狂,背叛,或者其它?
也许最糟的还不是事件本身,而是那些时刻的无法否认性。无论事物之下有着什么样的曲折和缘由,自己的感受却是真实而确定、没有什么可以争辩的。那一刻的事实如同坚硬的石头,不可撼动,无法忽略。你毫无疑问知道那是真实的——也许事物的走向最终会变化,但那一刻凝固下来的事实却永远也不会更改。
对我而言的事实就是,世德推开了我,我们之间已结束。
至于他究竟是脑子有问题还是有了别的女人、是否真是为了专心修行,这些都不重要。无论如何,他推开我是真的。
是真的,我便接受。
尼采认为一个人的价值是由他可以承受多少真相来决定的。他说,“所有必然的东西,都不会使我生气,爱命运是我本性的核心。”而济慈说:“承受所有赤裸的真相,平静地正视境况:这才是至上的美好。”
美好吗?我不觉得。但我热爱真实,它是我本性的核心,所以我可以承受全部真相。
梦露说,“穷光蛋就没有资格谈恋爱,既然他要专心修行,就让他修去,我不信他能修出个大天来。他要是能修出名堂,我把名字倒着写。我越来越觉得齐世德对你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是这样吗,我突然什么都不知道了。也许世德有了新恋情或生活中有了别的女人。也许没有,他真的只是要专心修行。我不知道。
最黑暗的绝望时刻,也是最诚实、最清明的时刻。所有的积极乐观与坚持构成了我的铠甲——同时也是自我保护的掩体,如今揭开帷幕,在那股黑色绝望的核心,有着对另一个真相的知晓:我想和世德在一起的所有努力终究是徒劳。
这就是结束了。某种程度上,世德的决定也是对我的纠结的终结。一遍遍重来,反复,挣扎,矛盾,在短暂的快乐与长久的痛苦中轮回,我终于可以停止被消耗殆尽。
那么,不如把注意力放在能够不徒劳的事情上。
【她+】甫一播出,激起热烈反响,尤其想要分享自己故事的女性报名参与络绎不绝。
Ray发来祝贺,并提议开庆功宴,梦露立刻响应。傍晚时分一行人浩浩荡荡去KtV,除了我们四人和Ray及他的两名下属,还有【她+】团队其它成员:梦露负责短视频运营的两个手下,大平新找的拍摄助理,新招的配合阿巫联络沟通接洽访谈嘉宾的助理。
KtV有很多吃的,但我看着没胃口,几杯薄酒下肚,我便醉了。不想破坏大家兴致,趁他们高歌正酣,我悄悄离席,叫了车离开。想放一张纸币在隐密点的地方,KtV 却灯火辉煌整个暴露在街边,周围光秃秃无一处有暗影,车也来得很快,终止了我的计划。
司机车窗开很大,一吹风使得我头痛欲裂。还在悻悻然刚才没有来得及放纸币,Ray打电话来,询问我在哪里,语气中颇有些担心。
“回家路上。”我说,“你们继续开心,好好庆祝,我有些不胜酒力,先行告退。”
我以为自己口齿清晰,谁知他听我声音更加担心了,要我立刻下车并发定位给他,说他送我回去。我笑起来,望见司机正从后视镜中焦虑地看着我,一边还冲我摆手。
“怎么?”我把手机拿开些,询问司机。
“小姐,你现在醉成这个样子,”司机迟疑一下说,“不适合让男人来找你。”原来他听到了我们的对话。
“为什么呢?”我顾不上理Ray在说什么,对司机的话产生了兴趣。
“唉,”司机叹气,“我开了十几年出租车,什么没见过。你们女孩子就是不懂得保护好自己,让坏男人趁虚而入占了便宜。”
我笑起来,“你误会了,这个人不是你说的那种——”
司机大摇其头。
“这样,我们打赌。”我说着,给Ray发了我公寓的定位,挂断电话,然后接着对司机说,“如果这个人不是你说的那样,怎么办?”
“那我把车费退给你。”司机想也不想就说。
“好。”
我在公寓门前下车,坐在大堂的会客沙发上,一边回复阿巫他们,告知我已到家,一边等Ray,心里空无一物。酒是一个好东西,令人轻飘飘晕陶陶,莫名的欣快,然而也无比凶险,会令不好的情绪放大。我甚至记不起Ray为什么要来,但很高兴他来,这样就避免了等下回家后也许我会丧失自控想要打电话给世德的冲动。——是酒精导致的丧失自控,还是借酒精之名施行的自我放纵,并不好说。
“我到了,嘉叶。你在哪里?”
收到Ray的消息我望出去,看见他站在公寓对面的人行道上。路灯下,他长身玉立,白衬衫分外醒目。
在意识到之前,我已经从沙发上跳起来朝他跑过去,奔过马路,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
他的高度使得我的脸贴在他胸前。我闭着眼,抱着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全。那是我从未感受过的安全感,甚至在父母身边也没有过,懂得情爱之后更没有从任何男性那里获得过——即便是与世德最好的时候。去年和世德在一起时,曾经有一度我的安全感慢慢出来,但也并不像此刻我从Ray这里感受到的这样——纯粹的无条件,纯粹的接纳,同时我确信他有包容接纳的能力,而且坚如磐石。
我并不知道这种感觉和确信来自哪里,但就是这样感受到了。
几秒的错愕之后,Ray双臂环住了我,一只手犹如安抚小孩子般在我背上轻轻拍着。他以为我是他女儿小影么?恐怕他平时正是这样安抚女儿的。我想笑,又感到眩晕。
我紧紧抱着他,在一阵眩晕中,仰起头,去吻他。
他配合地俯下了头。
一个不长不短的吻,不浓烈,温柔而平和。他很礼貌,吻得也很礼貌,仿佛接吻只是一种社交礼节。我说不上自己到底是在索吻还是要主动吻他,但我很平静,并没有按理说这种状况下会有或该有的激动。Ray似乎也和我一样平静,如果有激动,至少他没有表现出来。
这个吻的结束和它的开始一样自然,一样不知所起不知所终,仿佛它真的是约定俗成的某种礼节,有着大家都知道的时长尺度。时间再久,难免流为暧昧,短了,似乎又失却其中真味。我不清楚为什么我会觉得这个吻不暧昧,明明我的行为……
我趴回Ray的怀里,感受到了他心跳的力度与频率。原来,他不是不激动。
抬起头,我望着那张好看的脸,脱口问道,“你多高?”
他怔一下,然后回答,“182。”
我叹口气,“可惜。”
“可惜?”
“嗯,我的理想身高是183。”
他扬了扬眉,却什么也没说。
“什么星座?”我又问。
“巨蟹。”
“啊,”我深表遗憾,“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巨蟹。”
他再度扬扬眉,低头看着我,充满探究,使我以为他要问我为什么不喜欢巨蟹座,但他说出来的却是,“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我们还站在路边,路灯下,抱着。
“不要。”我拒绝。
“不要?”
“嗯,不要,”我一边摆手一边笑,“我不带陌生男人回家。”然后想起刚才和出租车司机打的赌,告诉了他。
“你和司机还加了微信?”Ray的眉峰皱起来,丝毫不觉得我的话好笑。
“放心啦,那个司机是好人,他担心我来着,反而怀疑你是坏人。”我吃吃笑着,“明天早上我就告诉他,他输了。车钱他留着,我不要,但我要让他知道,不是所有男人都想趁人之危的,你说是不是?”我揪住了Ray的衣领,试图把嘴唇再度凑上去,“你就不会,对不对?”
这时我才意识到一件事,如果他不配合地俯下身,我是无法单方面碰触到他唇的。此刻他就巍然不动,眉峰依然紧蹙,带着无奈——甚或有些微不耐烦?我无法判定。
“你是住这附近吗?”他看看对面公寓。见我点头,他指指说,“就是这里对不对?”我又点头,他吐一口气,“好,我不上去,就在这里看着你进去。你平安到家后发个信息我再离开。”
我摇摇头,“不,我要和你说话。”
“在这里?”
“有什么不可以。”
“你先回去,醒来我们再说?”
“不,就现在。”
“可是——我口渴。”他四下张望,“哪里有卖水?”
“那边有便利店。”我指了个方向。他要去,我却不肯,抓着他不放,说,“我走不动。”
“你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回来。”
我依然摇头,摇得很用力,长发糊在脸上。
他用修长而微凉的手指把我的乱发一根根拂开,十分温柔,然后无奈地看着我,样子十分无助。
我松开他,张开手臂,“背我。”
Ray怔一下,然后弯腰,却是一把将我抱了起来,横抱在胸前。
反倒我吃一惊然后笑起来,“公主抱哦。”
他笑笑。
我指路,他抱着我去往便利店。我们先向后转,穿过一个很长的停车场,然后右转弯走一小段,再右转弯,一直走了好几百米,才到了街边的便利店。Ray在门口放下我,进去买了两支水,出来后拧开一支先递给我,然后才拧开另一支喝起来。我虽然不到100斤,但背着也终究不轻,何况抱着,即便世德那样强壮,背一段也会气喘,然而我从Ray脸上并未看到吃力的迹象,分明看起来那样斯文一个人。我只是呡两口,他可真是渴了,一口气喝掉一整瓶。
我晃晃手中的水,“还喝吗?我不渴。”
他接过又喝去小半瓶。
“我喝过的哟。”
他看我一眼。我立刻从这一眼中看出了他想表达的意思:刚才,我们连吻都接过了……
“哦,对,对。”我捂着嘴笑起来。
他把剩余的水让我拿着,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已经重新弯腰抱起我,像之前一样的公主抱,但是却没有原路返回,而是朝反方向走。“错了,走错了。”我叫着,他却充耳不闻,径自抱着我沿街走了一小段,然后右转弯,竟然斜对面就是我公寓那幢大楼。
我毫无指错路的自觉,还奇怪地说,“咦,原来便利店这么近。”
Ray笑笑,摇摇头,抱着我穿过马路,一直到我公寓大门前。他放下我,说,“我看着你进去。”
“不。我现在不要回去。”说着我又向他怀里偎。
他望着我叹气,“嘉叶,真没想到你喝多了是这样,平时——”
“我才没喝多。”我偎进他怀里——没有遇到任何阻碍,把脸埋在他胸口,两条手臂环在他腰上。
他摸摸我的脸,又向后摸摸我的手,“瞧你的手和脸都这么凉,你不冷吗?赶紧回去睡觉。”
“你抱紧我就不冷了。”说着我才意识到他只穿一件衬衫。“你的外套呢?”
他笑笑,“刚才走的急。”
“啊,可现在是12月了呢。你不冷吗?你车停在哪?”
“我没开车,打车——”
“对,你也喝酒了。”我紧紧抱着他,希望我的体温能够有用。“这样是不是就不冷了?”
他望望公寓大门又低头看看我,摇头叹气,“还好,我不冷。”
“看不出,你体质挺好。”我说着抽出一只手去摸Ray的上臂,摸到了隆起的肌肉。我咦一声,又移向他胸前,摸到了胸肌。我用脸蹭了蹭,奇怪道,“为什么脸一直在这里却感觉不出来的……Ray,你竟然有胸肌?诶?你心跳怎么这么快。”
他抓住了我在他身上乱摸的手,抓着不放,按在肩上。
“你害羞了?”我仰头去看他的脸。他伸另一只手把我的头按回他胸前,我便闷在他胸口吃吃笑着,一边说,“看来你身材不是一般的好,是超好。原来你健身的。”
“唔。”
我用抱着他腰的另一只手向上去摸他的背,挺拔的身姿需要结实的背部肌肉,又下滑摸他的腰,果然腰间没有一丝赘肉,再要往下,又被他按住了。他的心脏跳得像要冲破衬衫。
我也心跳起来,仰头向他要求道,“Ray,吻我。”
他没有迟疑便吻了下来。这个吻与之前那个不同,热烈得我的心都抽紧了。我像八爪鱼一样紧紧攀在他身上,他的双臂也放开了此前对我的约束,现在用力拥抱着我。我心里有一团火,熊熊燃烧着,想向他要求更多。
Ray轻轻推开我一些,“嘉叶,不早了,回去休息吧,听话。”
“不。”我说着又向他迎上去。
他又和我吻了一阵,然后当他的唇落在我脖颈和耳后时,他仿佛猛然惊醒,骤然停下,再度想要推开我。我如藤蔓缠上去,却被他的一再推拒激怒,恨恨在他身上咬了两口。咬完竟开心起来,向后仰着笑起来。
他怕我摔倒,扶着我,脸上是又恨又爱哭笑不得的神情。
“你担心把持不住?”我说。
他笑了,“我不担心。我就算把持不住,也总不能在这儿吧。”不等我说话,他又说,“我不会在这种情况下……”
我知道他要说“趁人之危”。“我没喝多。”我坚持。
“没有喝多的人不会不断强调自己没喝多。”
“我没喝多我没喝多我没喝多……”我诵经般一连串念着。
不记得后来都说了些什么,能够记得的是我回到家已经清晨5点,我们整夜都在我公寓门前的路边。似乎我还提议去看日出,但Ray坚持要我回来睡觉。我无力洗漱,进门便倒在床上,中午一点醒来时才发现房门竟然未锁,开着一道缝。
在昏沉沉的头痛中,我忆起昨夜,我是如何一见到Ray就扑上去,如何主动吻他,以及让他抱着我去买水……不让他上来,也不让他走,就那样在楼下纠缠到黎明……似乎,我还咬了他……
这一刻除了死,我想不到任何面对的方法。我的一世英名就此陨落。
我赖在床上,决定就这样一直赖下去,赖到天荒地老,横尸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