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贤者模式
世德醒来时,我已经托腮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许久了。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却丝毫不影响我在昏暗中视物的能力,大约我用的不是眼睛,而是透过心灵之眼在观看。
我们被告知“上帝让亚当沉睡”,在亚当沉睡之时上帝抽出他的一根肋骨并用之制造了夏娃。我想,男人的第一次睡眠成了他最后一次宁静的睡眠……此后,因为女人的存在,两性的种种纷争,安宁不再。
“我睡了多久。”他问。
“不到半小时。”
他看起来又累又困,却强撑着不再睡,担心等下该睡时会睡不着。
“这些天一直没睡好过,有时整夜失眠,于是闭着眼睛在床上直挺挺躺着,若有若无地冥想,半睡半醒,白天也总是精神很差。”他笑,轻轻吻我一下,“现在是完全放松下来,所有的紧张一扫而空,加上体力的极度消耗……多亏你的功劳。”
“最完美的睡眠几乎必须是欢爱的附属品,歇息休憩之感,在两具躯体之间相互映照。”我轻轻吟诵。
“再说一遍。”
我重复一遍。
“是谁说的。”
“罗马皇帝哈德良。”想了想我又补充,“当然,更有可能是玛格丽特·尤瑟纳尔说的,是她写了《哈德良回忆录》。想想吧,一个女人用第一人称来写一位男性皇帝……据说她从20多岁开始起头,到44岁才完成这部作品……”
我有很浓的谈话兴致,在跃跃欲试地等待,然而世德似乎并不想说话和交谈,也对我说的毫无兴趣,一无回应。
“不是现在不睡吗?”我说。
他闭着眼,“不睡,只是冥想。”
我没说话。
他张开眼看我下,安抚地轻拍,“宝贝,每次和你做爱都是完全、极致的释放,之后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不再想,非常安静。感觉就是现在立刻死了也没什么。这个时候最适合冥想,往往格外有收获。你自己睡一下,或看看书,我冥想下。”他再度闭上了眼睛,表示谈话结束。
真是拿我当修行工具吗。
我感到悲哀,还有无奈,为自己身体和大脑的运行机制。据说,性爱激发分泌催产素,从而使得女性对与自己云雨的男人产生依赖感和亲密感……大约正是因此,女人才容易离不开这个男人。男人也许是催产素分泌量太少,所以没有女人那样的粘缠?我对自己这种因生物性原因造成的反应感到无奈,为什么性爱之后还想要更多情感,为什么没有螳螂的基因,像交配完成后的母螳螂般,立即咬掉公螳螂的脑袋,把它吃进肚子里,那样多轻省,不必挂念纠结,既然你已永远和我融为一体……
“我不是我的身体”。可是我们多深地受着身体束缚,基因的束缚,甚至小小的激素也能对我们作威作福。
望着闭目犹如老僧入定的世德,我能感到自己目光里的柔情渐渐凝聚成戏谑和嘲弄。是,哈德良还说,一旦炽热之情熄灭,享受不再,我们即转向离开。
“我想我最好回去。”
我坐起来,身上裹着薄被,半裸着,去床尾抓散落的衣物。
“这么晚了。”
世德立刻睁开眼,说着,禁不住想去看表,以确定时间。我能看出他的犹豫——如果现在九、十点钟,不是太晚,也许就让她回去?
我抬腕,“不算晚,十点多。”
“……明天,再走吧。”
我观察他的诚意,嘴上说着,“我无所谓啊,怕你觉得被打扰。”
终究还是咽下了后面的话:再说,我也没有使用价值了;或者我还有,但你未必还有体力和热情。
“没有打扰。”
不确定他是否说谎,我穿衣服的动作停下来。谎言通常就是这样出来的,出于不忍,出于顾虑,出于犹豫、迟疑,出于各种各样的缘由。真话有时会很伤人,或者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所以谎言就出炉了。
“你确定?”我怀疑地看着他,“你现在想让我走,我真的oK的,千万不要勉强。我们都知道勉强的结果。”
“不勉强。明天再走吧。”他拍了拍身边,让我过去。
我高高兴兴扔掉衣服,从床那头爬过来,挨着他躺下,头枕在他臂弯里。他轻轻在我额头亲了一下。
我当然是想留下的。如果我能单纯只是享受性爱,对他没有情感需求,那么结束后巴不得立刻离开,多一秒都不想停留。十分向往那种“事了穿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洒脱,奈何没有情感的介入,性行为本身对我无从成立。
躺着,尽管彼此相拥,我却有一种漫无边际的空虚感。
现在的世德是两个极端,前一刻还狂放热情、浓烈厮缠,下一刻便进入到万籁俱寂、万念俱空的状态,彻底的冷静、疏离。贤者模式。
他的贤者模式与我希望更加亲密这两者之间产生了巨大落差。
而我显然也开始有了变化。尽管做爱的时候世德仍然醉心于我们身体的交融,但近来我却不是每次都能投入其中,有时会阶段性抽离出来,如同一个观察者,审视我们当时在做、在发生的,身体似在沸腾,灵魂却保持清冷。如果仍旧像过去那样相爱,那么我应该不会有这种感觉。是不是也因为——我已不再像过去那样爱他?
“怎么这样安静。”世德手臂收紧了些,把我揽得更近。
“我现在体会到了男人通常会有的那种贤者模式。”我回答。
他大笑起来,“你竟然也体会到了。”
我点头,内心却一片悲凉。
他仍然在笑,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忽略掉我真实在表达的——我的告知其实是一种控诉。
从天天在一起,我想暂时分开一下都不行,到近几个月来的一两周见一次。每次见面,从能够让我在身边两三天,有时甚至多留我一天,到现在最多两天——通常见面后的第二天我便离开……早已无需他明示暗示逐客,我自动自觉自发地离去,除非他留我。而只要他挽留,我总是愿意的。我已日渐滑落至他旧有的模式,他对待前女友们的方式,这于我是一种堕落。
刚才若他真做的出来让我完事即走,我便决定不再继续。
爱一个人就是以他的需要为第一,总置自己的意愿于最后,但,是不是也可以有个限度?做爱前后极热与极冷的反差已经够大了,令人极度失落与不适,如若再过分到立刻提裤子走人……那简直是一种羞辱。是我太矫情,原则太多,太轻易就定义他“用过即弃”,还是他确实如此?
随着时日增多,世德反而越来越像一个谜,他身上有许多东西我无法了解,想不通,看不透。
我恐怕永远也无法适应合二为一之后的疏离与分离。而我的所谓贤者模式,不过是适当地保持距离和清醒冷静,也许是潜意识里的一种自我保护,让自己不要太投入,从而抑制催产素的分泌——假如能够的话,以降低结束后的亲密期望与失望。
仿佛感应到了我的所思所想,世德说,“人真是很奇怪,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和想法。当我想你时,是真的想,如火如荼,全身充满了热情和能量,得不到释放简直像要爆炸一样,整个人焦躁不安,犹如笼中困兽,而且还不是简单的自我释放所能够满足的,必须要和你亲密接触才行。然而一旦得到宣泄满足,就又立刻感到失落和无聊,开始自问,就是这样了吗,难道就是这样,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开始觉得无比空虚……”
我静静听着。
“……有时觉得自己像一件被利用被使用的工具,一旦完成最后一刻的释放,好像就再也没有用处,失去了价值……”
我笑一笑,他竟与我有同样感受。
“谁的工具?”我问。
“大自然,造物。”
“哦,对,你不是作为者。”我淡淡说。
我能够理解,这与我感觉自己受身体——确切说是激素——的操控是一样的。但“工具”,我们有不同看法。他觉得他是大自然的工具,而我觉得我是他的工具。他不会认为是他在把我当做工具,他会说,是大自然或造物主指使、驱使、迫使他这么干的。
“宝贝,我希望你明白一件事:人是很渺小的,许多时候都无能为力。”
果然,他无能为力。既对对我的激情无能为力,也对失去激情无能为力。
“但反而是这样最有利于进入冥想?”我说。
“是。整个人非常安静,平静,这种安静平静是我平常不会有的。”他拍拍我,似乎带着点安抚和求取谅解的味道。“这一切我都无法控制,好像我的身体和想法都不是我的,由外部的什么操纵着。想的时候我没法不想,不想的时候也没法想,热情一旦释放,整个人就立刻凉下来……”
“拔……无情。”
那是一个很糙的字,我笑笑地说出来,自己也不太分得清是在开玩笑还是带着讥讽,或者是带着讥讽的玩笑。
尽管我同样感受到受制于身体的无奈与无助,但却无法完全认同他。至少,他可以表现得稍微热情点吧,稍微照顾一下刚刚卖力为他提供释放途径者的心情。我们可以对陌生人表现善意与礼貌,为什么对亲近的人不能?
世德因我那个词笑了,我从未听他爆过粗口,除去上次的暴怒,平时他都温和得不像话。
“我能怎么办呢,身体和感受就是这样。”他说,一脸无奈。“人类的愉悦、兴奋如此短暂,稍纵即逝,根本无法令人满足,也许这是无法避免的,因为生命的真相是纯粹的虚无。所以只要是来自外部的体验,注定会流入生命内在的虚空,然后瓦解消融。从外部经验获得的满足感永远无法令我们餍足,所以我才想要向内寻找,想要开悟。”
“谁说生命的真相是纯粹的虚无?你又为什么需要持久的愉悦和兴奋?长久的兴奋必然会导致衰竭,这是自然规律。是欲望本身无法令人满足,还是你的欲望是不合理的?”我质疑。
“无论什么欲望最终都无法令人满足。如果你曾像我这样深入地冥想,就会了解生命的真相是纯粹的虚无。”
“恐怕内心原本一片荒原的人才会看什么都是虚无。”我冷哼。
“也有可能。”他微笑。
“即便本质是虚无,但这个’虚无’未必就是什么都没有、不存在、毫无意义的代名词,也许这个’虚无’意味着’空’的潜能——它包含所有,也可以孕育所有。一粒橡树的种子已经包含了长成一株橡树的可能。”
“你说的还是意义,是你赋予生命的意义。而意义原本不存在。但欲望却是无需赋予的,吃,睡,渴,做爱,先天就存在……但我想超越这一切。”
“欲望无时不有,热烈而持久;但上帝立得更为高远,欲望高举的双手永远无法企及它所渴慕的境界。”
“什么?”
我把罗兰·巴特的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
“欲望无时不有……但上帝立得更为高远……”世德沉吟着,反复玩味。
“人类的欲望太多,太贪心,既想男女之乐等种种世俗的欲望,又想要上帝的眷顾。一心寻求上帝的人难道不该断绝欲望吗?此外,寻求开悟的欲望何尝不是欲望,只要是欲望,恐怕都无法触及上帝的衣襟。”我说我的理解。
“是这样吗。”他看我的目光充满探究。
“是不是又怎样呢。“我不想和他探究这些,把话题转回我们身上,“反正每次激情过后,你情绪、态度的反差这样大——”
“是,我会感到一切都空虚、无聊、没意义。”
“现在没有罪恶感了?”
以前他会对做爱有罪恶感。
“是,多亏了你,才不再有——”
“所以空虚、没意义也是可以改变的。”
他似乎没有听到,仍在说,“……是你的接纳。你对我、对一切都充满接纳,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和头脑的束缚,也不固执地守着什么传统、保守的观念。你使我觉得性是美好美妙的,是干净的,没有什么肮脏……即便下流,也可以是一种情趣。而且,性也不是单方面的劳作或剥削,是双向的付出和享受。”
其实他也解放了我。我想起曾经无法放开和投入、总怕失去控制的自己。
“我们的性爱确实无与伦比。”他说。
“但是?”
“但是,过后我也确实会感到一切都空虚、无聊、没意义。”
我沉默片刻,缓缓说,“世德亲爱的,你的内心破了一个大洞。”
他想了一会儿,“我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的内心有这样一个空洞。试图用外界的东西——无论什么——美、激情、幸福和爱——喂饱心灵,无异于试图灌满一个有破洞的桶。无论用多久时间,无论注入多少水,永远也不会装满——”
“所以也无论他人付出多少爱和关怀,你内心的空洞永远也不会被填满。”
“无论我们享用到多少激情、美好和喜悦,生命内在的虚空仍是虚空。因为空洞即本质,空洞即实相。”
“我不相信。”我坐起来望着他摇头,异常坚定地摇头,“我不相信是你说的这样,我不相信生命的内在是虚空。虚空的只是你,是你自己内心残缺破损……”
我不再能够说下去,怕失控。
这天晚上尽管世德就在身畔,我依然梦到了他。隐约还有他的家人。梦境整体平和愉悦,无任何纠结。
是在一个大园子,很像世德带我去过的他老家的菜园,只是梦里的更大,而且破败荒芜,像许久未曾有人来过。我走在几乎高至小腿的杂草中,意外且平静地邂逅了一颗头颅。没有任何惊吓和惊悚的成分,仿佛一个人在散步中遇到一颗掉落杂草丛中的脑袋就像遇到一只蝴蝶那样普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