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阁罗迦卢与蛇女
我停下来,看着世德笑。
“怎么。”他说。
“觉不觉得你像阁罗迦卢?”
“哪里像。”
“我不喜欢的事情,你任何时候不要做,也不要说。如果你做下了让我不快的事情,我就离开你,不再住你家。”我模仿男声,粗声粗气重复。
世德也笑起来。
我又凑近他,继续道,“若有某个姑娘自己心甘情愿,像布施一样赠送与我,而我又不必养活她,我就接受她为妻。除此之外,我绝对不干。”然后狡黠看他,但笑不语,但意思分明——你是不是也这样想?
世德却说,“布施给我也不要,太麻烦。”
我轻轻擂他一拳。
“就笑这个?”世德摇摇头。
“不,还有呢,听这一段:那只老鼠就是具有伟力的死神,是它使热衷苦行又愚蠢透顶的阁罗迦卢逐渐地瘦损,断绝欲望,耽迷苦行,思想鲁钝,麻木不仁……”我哈哈大笑起来。“世德,世德,你那天不是说快要断绝欲望了吗?是哪天呀?我好早做准备。”
“什么准备。”
“找个新欢呀。反正你都麻木不仁了。”
“无聊。”
“比你有聊。”
“后来呢,阁罗迦卢和蛇女后来怎样了。”他询问。
我一目十行扫掠下文。“后来——阁罗迦卢终究在蛇女怀孕后,寻了一个蛇女的错处,离开了她。”
不得不说,那个所谓错误很牵强。
世德嗯了一声,失去兴趣,继续闭目冥想。
我躺下来,把头枕在他腿上,从下往上望着他,这样便是一个奇特的视角:他的下颌变得十分圆润,甚至有了双下巴,有弥勒的既视感。
“你不觉得,这个所谓仙人,其实很混蛋?”我说。
“不觉得。”他闭着眼睛说。
“他为了一己私利利用蛇女给他延续香火,一旦目的达成就立刻闪人,这样还不混蛋?修仙修得这样损人利己,算哪门子仙?”
“这有什么,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蛇女自己愿意的。”
我无话可说。他说的没毛病,确实一开始阁罗迦卢就把条件说的很清楚,尽管是不平等条约,但蛇女尽管心乱如麻痛苦异常,终究还是答应了,并指望着自己能叫他喜欢。也许是我对“仙人”的理解有误,如果一个人不能够断情绝念,如何修仙?为什么我以为仙人就该良善公平?显然是我的错觉。
书中本身并没有任何褒贬与价值取向,只是平和地讲述一个故事。只是这样发生了,如此而已。
我之所以感到愤慨,或许是因为代入。蛇女的委曲求全正像如今的我,而世德的态度一如阁罗迦卢。
但我可绝做不到蛇女那般程度。
继续看书,告诉自己安住于此刻,不要为未来的事情担忧。没有人能够预知未来,不妨等到它来临并发生时再说。
世德的经济问题也是如此。虽然令人困扰,但眼下既然不能即刻帮上他,他自己又是那样淡然,我便也不再焦急。不清楚是否搬家这一举措令他感到少了一件负担——每月一下减少了四千多的开支,还是他每天的冥想、所谓修行起到了作用,他突然变得平静了,再没有我得知那天的焦躁与不安,至少不再那样明显。我也已经改变主意和大平说要参与那单地产广告的竞标了,让他发相关资料给我,同时也让蔓迪开始多联络些拍摄业务。谈业务我不擅长,但拍照却是强项,我不怕辛苦,只要多接些单,多拍一些,多赚些钱就好。
世德冥想一阵,俯身看我手机上正读的段落,说道,“其实你特别适合修行,而且你读了那么多书,但为什么……”
我仍懒洋洋躺在他腿上,淡淡说,“我也在修行啊。人是灵性生物,只要活着就都是在修行。”
他摇头,“不是这样,许多人浑浑噩噩活着。修行就要拿出许多时间精力来体悟,来毁灭自我。但是很多人反而是在不断加强自我。”
“我觉得,生活现状就是我们无数选择的叠加。每次,我们都只能选择一扇门推开,推开了一扇便永远无法知道另外的门后有着什么。而也许,不管哪扇门,最后都殊途同归,指向同一个终点。”我说。
“只有通过毁灭自我,才能发觉自身更强大的精神力量。”世德说得斩钉截铁。“只有毁灭自我才能通向世界的核心奥秘,那里,是精神和永恒的栖属之所。只有极少人能够走进这扇大门——”
我想到了那个在雪谷跋涉的梦境……确实如他所说,那是一个窄门,也许真的需要粉身碎骨才能有望达到,可是……
我实话实说,“尽管好奇,也试图探寻,可惜行动派如我,渴望热烈生活如我,终究无法被那种虚极静笃的境界吸引。”
“了解。我也是寻寻觅觅,在寻觅又放弃之后终于再度回转到灵性上来。宝贝,你的热烈生活都是假象,而我要摒弃美丽的假象去追寻内在的真实,不想再一辈子迷失在无止境的烦恼、愿望和目标之间。”
我没有说话。我的热烈生活都是假象?我不觉得。我觉得我生活得很认真很诚恳,因真诚而真实,我的生活中没有虚假,若说有,那么也只是和他相关的那些。
“只有从自我中解脱才可能获得了悟。除此以外,一切生活都不值得过。这是每个人都该认识到的。”世德强调,语气十分笃定。
我有些反感。只要不是他认为应该秉持的就都是错的、不好的,按照他的想法,所有人都应该放下一切去力求开悟。
我的沉默也没有能阻止他的话语,他仍在试图说服我,激起我的反抗之心。我说,“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道路,不该被一种声音、一种生活方式所绑架。没有什么最好的、最值得过的生活,这个标准在每个人自己心中,每个人有权自己决定。”
“你错了,一定有一种生活方式是适合所有人的,是所有人都该这么做的。佛陀也好,克里希纳穆提也好,他们都叫人认识自我了悟自我,这有什么错?”
“如果全人类都不事生产枯坐冥想,你能想象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吗?谁来供养佛陀他们?你希望生活在一个那样的世界上吗?”
世德不说话。
我们谁也无法说服谁。我决定放弃这毫无意义没有结果的争论。
“我是来渡你的。”过了一阵儿我笑着说。
“恐怕是,”他承认,“那么多次我试图放下俗世的追逐一心追求灵性道路,却总是意志不坚半途而废,直至遇见你,唯一一次的全身投入终至落空,反而坚定了要开悟的决心,矢志不渝。”
我心里一涩,却依旧保持微笑,“我是你的门,也许你要经由我最终抵达另一个世界。”
“我也愿意是你的门。”他望着我,充满期冀。
我只笑笑。
但我再度开始考虑世界的幻象问题,认真思考是不是真有一个“真我”值得追寻,而我要不要追寻。大约因为世德一直那样对我抱以厚望,又说也愿意成为我的门,而我也从未忘记过那个雪山中神秘世界核心的梦。
印度宗教和哲学认为,宇宙间存在着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包的巨大实体——梵。梵又称为大我,是永恒的实在,不随时间空间而改变,而世间的一切都是梵的显现。为此人生的至高目的就是要通过刻苦修行,获得自我的解脱,达到与梵的合一,即梵我合一。这样,人就能脱离轮回之苦……
有些教义说人脱离轮回后可以获得永生,但据我所知,佛陀本身并无此“信我者得永生”的教诲,他只是说了脱生死不再受苦——死了就是死了,不再回来了,也因此他的信众中曾有许多人前赴后继地自杀,就为了“当下了脱”,不再轮回。终究,笃信佛陀的信众以下层民众为主,他们活着艰辛已极,而按照印度的种姓制度,婆罗门死后轮回下一世依旧是婆罗门,享受权力与供养,而底层的首陀罗也永生永世依然只能是贱民首陀罗,没有任何跃迁的可能,因此当佛陀说死了就是死了,不再回来,对他们来说成为莫大解脱。
我不清楚世德想要的是哪一种:梵我合一还是摆脱轮回,甚或只是解决当下的苦楚?
而我对哪一种都缺乏强烈的动机。
梵我合一就必须要破除摩耶。摩耶即玛雅,幻象。在《奥义书》的神话里,梵天被尊为创世主,他施展神通,变出一个有各类生物居住的世界,这个世界是一个纯粹的摩耶,并非真实存在。佛教继承了《奥义书》的这个世界如幻说,所以才有“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一切法生灭不住,如幻如电;诸法不相待,乃至一念不住。诸法皆妄见,如梦如焰,如水中月,如镜中像,以妄想生”等等。
梵在世间显现的一切都是幻——摩耶,人必须要破除幻才能找到梵……《梨俱吠陀》说, “彼以摩耶,揭示宇宙,既摄黑夜,又施黎明。……彼之神足,闪烁异光,驱散摩耶,直上穹苍。”。
我觉得这像是大神梵天在逗弄人类:摩耶——幻,本身在事实上是梵的显现,因而也是梵,是梵的一部分。然后人必须穿越、经历、破除梵的一部分,才能抵达梵……所以这是一场考验,奖品是与梵合一。
可是为什么要与梵合一?对我毫无吸引力。我唯一想合一的只是一个我喜爱的男性人类,如此而已,没有更大野心。
威尔·杜兰特在《论生命意义》中说,“加入一个整体,投入全部身心为它努力。生命的意义在于有机会去产生或者奉献给超越我们自身的东西。”对此我不能认同。我对整体、集体这样的事物望而生畏,个体混淆其中,然后泯灭个性,钝化或被驯化为整体、集体的一份子,一颗小螺丝钉。
泯然于众是安全的,但我不喜欢这种安全。威尔·杜兰特的说法就相当于在承认:人是渺小的,他必须依托于一个更大的东西。
而我却以为,人是英雄的存在,他等同于造物主,因为他有能力创造。
所以,我怎么可能一心去追求什么与梵合一?
也许我不谦卑。但真正的谦卑应该是发乎于心的,如果我确实不想四肢匍匐于地,又为什么要伪装或惺惺作态地跪伏?
阿巫发消息来问候近况,我告知说正在考虑要不要和世德一起修行。她说:“既然你一心要挽回,又决定抱持,为什么这件事还需要考虑,一般不是立刻就追随吗?还有什么比两个人有共同理想、追求、道路,更紧密的联系?何况你一直对灵性那样有兴趣。可是你竟然还要考虑,真是有趣。”
某种程度上,我觉得自己像是阿巫的观测对象。不,确切说,是世界这间大实验室里,阿巫的重点观测对象。一切都是她的观测物,如同世界之于我的相机,我们只拣选其中一些置于笔下、镜头后。
她的话提醒了一些我未曾注意到的东西。
与世德共同修行无疑是“重新在一起”的最佳途径,尽管现在也“在一起”,但不是我要的那种在一起——只有以前那种相处才是我要的“在一起”。只要我与他共同修行,他便无法再对我说什么他不要爱情和关系、只想一个人之类的话,他会拒绝有所谓个人性的我,但不会拒绝一个同修者、乃至信徒。他需要仰视和崇拜,我知道。所以他一直那样在意未曾“征服”我——我不像其它女人那样被他一碰就吱哇乱叫然后瞬间到达快乐的顶峰,也不会哭喊着求饶之类,相反,我会挑战、激起他的全部斗志与力量,而他倾尽所有也未必便能令我缴械、服输——有时告饶的反而是他。
如果和他同修,那么便无需再纠结发消息会不会打扰他、烦到他这类的琐碎小事,也不必担心他不回复。他必然会回复,既然现在对他来说开悟高于一切,他不会放过任何有人与他探讨交流的机会,以及可以教导别人的机会。
还可以假修行之名,隔三差五与他见面,而无需等待他召唤和他的节律,只要我想。可以说,“有这样一句马哈拉吉的话我百思不得其解,你可以为我解答吗”,“今天我冥想时遇到一点障碍,你能教教我吗”,诸如此类。他怎能拒绝?
就这样徐而图之,他怎能舍弃我?
简直有百利而无一害。
但我为什么却要考虑,还要考虑?
阿巫只说有趣,却没有表示出疑惑,那么,她是知道我了?
“当然,你太骄傲。”阿巫说。
“不是傲慢?”我自嘲。
“不,是骄傲。所以忠于自我,所以不屑违心的手段。”
“因为你也是这样。”所以才能够了解。
“一个人只有先忠于自己,才有可能忠于他人。对自己都不忠诚,更不可能对他人忠诚。我们都是对自己比较诚实的那种人,所以也会显得比较任性、比较愚蠢。”阿巫说。
“因为不懂得趋利避害?”
“懂。只是标准不同吧,别人认为的利可能正是我们认为的害。”
“所以抱持不等于迎合。”
“挽回也不代表放弃全部自我。”
自我,正是世德一再、大力抨击的个人性,他要做的正是放弃自我,说正是自我造成了痛苦和问题。当我挽回,无疑是放弃了一部分自我——我的想法、坚持和标准,但如阿巫所言,不是全部。也不可能是全部。我怎么可能完全没有自己呢,没有这个“自我”,那么是谁在要爱世德,谁在要挽回,要抱持?如果没有自我,我会是什么,完全遵从世德的喜怒哀乐和喜好愿望吗,那样与一个奴隶何异?
也许他真正想要的正是一个奴隶?
但我不可能做一个奴隶,我先天没有奴性的基因。
抱持不等于迎合,抱持是我依然保有自己的品质,也允许他保有自己,他无需理会我的好恶,做他自己,而我照单全收接纳所有。如果放弃自我,那么就成了迎合——
因为世德希望我和他一样修行,所以我便遵从。
因为世德认为这样是对的、应该的,我便也这样认为。
因为世德喜欢,所以我便去做。
凡世德所爱的,我也要喜爱——至少装出喜爱的样子;凡世德所憎,我也要厌憎——至少表现得厌憎。
是的,骄傲,我的骄傲不允许我这样做,做戏也不行。
所以我需要考虑——确认他所谓的证悟真我、寻求开悟是我真正想要的,或者至少是值得追求的。
然而一件事但凡需要考虑,不正是证明它本身缺乏吸引力吗。否则,早已动手去做。“念动一致”——如同健身时世德教我的——才是行动的至高境界,身心合一,没有分裂,没有间隙,行动与意念融为一体。而我在考虑。
除了对那个境界的好奇,我别无寻求动力。
那样就没有痛苦和不适了吗。而我是不是一点都不愿痛苦?我的智性告诉我,痛苦与快乐并存,不可舍弃偏颇,失去痛苦的快乐将不再被感知为快乐,会变得乏味、令人厌倦。但我难道真不愿一直只有喜悦,生活只有喜悦时难道真的一定会变得乏味?如果没有亲身尝试过,我怎能知道一定是这样?
但是要尝试吗,为什么我依旧缺乏强烈兴趣?
世德说,如果生活幸福谁会去寻求开悟。可知我没有那么不幸,或许我很不幸但自己却不觉得。
骄傲。是了,我要世德爱的是我本身,单单只是我这个人,剥去衣服、身份、职业等外在后,裸裎相对,我自身拥有的质地。如同当初我们一起罗列对方身上拥有的我们认同并喜欢的品质一样,只是品质,而非具体指向。诸如勇敢、意志坚定、上进、自律、专注、才华……无论体现在何处,这些品质或说美德,都因其自身而存在,自身即是价值之体现……而非因为我违背我自身、背叛我自己去迎合他的愿望,他才爱我。
阁罗迦卢对蛇女说:我不喜欢的事情,你任何时候不要做,也不要说。如果你做下了让我不快的事情,我就离开你,不再住你家。
我不是蛇女。阁罗迦卢这样的人我也不要。
如果世德爱的是一个虚假的我,那么这份爱就不可能是真的。不是真的,我便不要。
如阿巫所言,一个人喜欢哲学,却不一定非要去钻研,宁愿踏踏实实做点自己喜欢又力所能及的事……开悟那些,终究太虚无缥缈了。至少,我在学习如何真正去爱。虽然做不到不介意痛苦,对现状甘之如饴,但我已决定放下头脑,跟随自己的心。
不知是否心随境转,世德搬家后,我们变得和睦些,欢笑也多了。
然而生活是故事的杀手,每当感觉一切步入正轨,甚至有什么美妙的事情将要发生,生活便嗖然射出冷箭,祭出闸刀,将我们剁碎、击溃,碾成齑粉……
故事才需要符合逻辑,而生活从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