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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佛们

去地产公司这天早上的天气很阴沉,像要下雨的样子,说是台风又快来袭。等到中午竞标结束,我们出来的时候开始狂风大作,车没开出多远便下起了豪雨。

“水为财。看来我们竞标成功在望。”大平一边慢悠悠开着车一边说。

“想多了你。六家公司竞标,出来都下雨,都胜出?”我忍不住指出他的逻辑疏漏。

大平哎一声,“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这么理性。”

我笑一笑,不再接话。

这是最后一次竞标,成败在此一举。此前虽主要是大平在操劳和交涉,但也不时需要我配合提供材料,又有些细节需要商讨,这样也前前后后奔忙一个多月。此刻我只觉尽人事听天命的那种平静,荣辱全不在乎。

暴雨激起大片雨雾,前路迷茫不清,我们缓慢行驶在高速路上。四周景物被玻璃窗上的雨水冲刷分解,形成破碎的局部。看着树木的绿色、楼宇的灰色全部变为模糊的色块在车窗上随雨水流动,我想,如果世界是作为意志和表象存在的,那么此刻整个世界看起来都如同被割裂,必然是因为我已被割裂,我的心早已破碎不堪。然而此前我竟从未发觉这一点,还一直以为自己完整而健全。

“确定要回工作室?”大平突然说,“这种能见度,等开到估计可以直接下班了。”

雨刷在车窗玻璃上用力刮过,一大片厚重的雨水被不情愿地推挤开,才勉强能看清车窗外的景物。所有的车都开了雾灯,在白茫茫的雨雾中散射交错,却也仍有亡命般的驾驶者急速超车,经过时溅起一大片水花,凶猛袭打在我们车身和车窗上。大平却丝毫不愠不怒,平稳地开着,毫无火气。

我扫他一眼,“你有什么高见?”

“高见就谈不上,不过我知道有一个不错的艺术展。”

“关于什么的?”我来了兴趣。

“一些魏唐时期的佛教造像。”

“这路况——”

话音未落,大平已打方向盘拐上另一条路。“我既然提议,当然有把握。”

展馆在市中心,马路上塞满了车,在暴雨中缓慢挪动着,速如蜗牛,但大平却并不走大路,在背街上左弯右转,反而少有阻滞。

“拜托,帮我点支烟。”他努努嘴,示意烟在后座他的公文包里。

“抽我的。”

我摸出了自己细长型带爆珠的,大平侧头叼住,就着我的手点燃。我自己也点了一支,清凉的橙味果香弥漫在口腔,令人镇静淡定。大平把车窗开小小一条缝又立刻关上,雨太大了,迅疾飘进来。

“就这么抽吧,反正都是烟民,我们谁嫌弃谁?”他说。

他身体向后靠,优哉游哉地吐一缕烟圈,好整以暇。其实他打算戒烟已有一段时日,只是每每和我在一起,总忍不住要陪我一起吞云吐雾一阵子。他曾煞有介事说,“齐世德不喜欢你抽烟,如果我戒了,那和你的共同点就少了,而且,我可不想和那个人有什么共同点。”

我笑一笑,“如何?”

“不错,是不是还有薄荷的。”

“有,但我不喜欢薄荷。总感觉像在抽牙膏。”

“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薄荷味儿有点恶心了。”大平停了一阵儿,突然说,“最近我在想,事情的因果可能远比我们能够看到的要多,我们了解的并不是全部。”

“何出此言?”我偏头打量着大平。

“没什么,不是跟着师父在学周易嘛,越学越觉得自己所知甚少,越学越觉得冥冥中自有一股力量在推动,不免有感而发。比如【她+】这件事,你看,简直浑然天成。”

难道【她+】的事我们三人串通他有所觉?但我并不担心,横竖我们都是好心,何况依我本意也宁愿他知道实情。

“你确定是天意不是人力?”我说。

“看起来当然是人力,毕竟先有阿巫的构想,然后才有我们各方的加入。但你能确定这背后没有别的因果?”

“自然是有的。”

难道不正是梦露找我在先阿巫找我在后,一个为大平一个为【她+】。种种机缘合在一起。但他若不问,我便不说。

“此前师父就告诉我,说最近如有事业方面的机缘出现,让我务必抓住。”

我切一声,“原来不是因为我们三人的感召力啊。”

大平笑,“那当然也是。”他看我一眼,“而且我和你保证,绝绝对对是最主要因素。”

“你很信赖这位师父啊。”我说。

大平虽然惯常爱穿布衣布裤,半仙半道的装束打扮,倒从来不自称修行,也不诵经念咒那些,也没有皈依,更没提过什么开悟。他那么穿一方面是觉得舒服,另一方面是因为特别,自感比较配合导演的身份。他这位师父,是某座道观的一位道长,他也只是称呼为师父,一种尊称、敬称,并非真正拜师的那种师徒关系。说起来也是机缘巧合偶然认识,得知这位道长精通周易与命理,大平便央求了跟着学。若非那时刚开始和世德热恋,以我对各种玄学的兴趣,怕是会跟着大平一起学。就算不学,大约也会常有十万个为什么相询。

“当然啦,师父当初可是仅凭我的八字就看出了我的前半生,我也看到他预测许多事都应验了。”大平顿一下,“要不,让师父帮你看一下——姻缘?”

“不看。”我想也不想立刻拒绝。

“为什么?你不信?”

其实我是信的。我认为周易的卦象其实质也是一种大数据,可能是经由无数代人对生产、生活的经验总结,浓缩而成的大概率事件集合。宇宙纵然无法穷尽,但若人类或有如人类、高于人类的生命也无穷尽,那么对宇宙的推演、探索,恐怕也终有穷尽一天。既然有数学存在,有物理定律存在,为什么就不能有易理存在?只是还没有人能够从普通人认可的科学层面证明罢了。

“就是因为信才不看。”我说。“我知道我自己,不是照做听话那种人,所以不如不看,省得纠结。万一命理告诉我的和我想做的不一样,不听吧,好像不对,听吧,又不情愿,何必。而且万一不好,恐怕还会形成负面的心理暗示,那更加闹心。所以不如一开始就不问,按自己心意来。”

“你呀,就是太任着自己性子来。”

“我不任着自己性子来,难道还任着别人性子来?”

说话间到了展览馆。地下车库车位已满,大平在露天停车场停好车,让我坐着别动,顶着雨去尾箱拿了伞,撑开,走到副驾,为我打开车门。

“跟我这么绅士,太浪费了。”

我说着高跟鞋啪啪踩进雨地里,溅起水花,衬衫裙下摆立刻湿了,却全不在意。

“主要我绅士成习惯了,不挑人对待。”

大平不闪躲被我溅起的水花,把伞遮在我头顶。

“你今天嘴很贫啊。”

我说着低头,才发现大平脚上仍穿着惯常的布鞋,现在已经湿了。

“早上出门你不看天气预报的吗?今天下雨,你还穿布鞋?你车上有没有别的鞋?”

“有,但也是布鞋。走啦,没事啦。”他说着推我往前走。又说,“至于嘴贫,嘿嘿,能让你翘班看展,我心情好。”

“你要是我老板就好了,翘班要翘老板的才爽。”我的嘴角也弯起来。

停车场到展馆的路程很长,共用一把伞,大平被淋湿了一大半,但我被保护得很好。

“说来奇怪,我和世德从未看过任何展览。”我说。

“他不喜欢?”

“不清楚。刚开始在一起时好像每天忙忙碌碌,时间安排得很满,没想起过,可能也是因为没有什么我特别想看的展。唯一一次是去看话剧,《呼啸山庄》,他却坐立不安,觉得无趣。我白花钱买那么好的位置。”

“切,谁说没好展?忘了当时我告诉你有一个很棒的敦煌展和青铜器展?你那时忙着谈恋爱,见我和梦露都是晃一晃就走人。我记忆力可是很好,都给你记着呢。”大平话锋一转,“他竟然不喜欢话剧?”

“是,不喜欢。”

我约略回忆起当初差不多是大平说的那么回事,谈恋爱太忙了。

“那电影口味和你相同吗?”

“还好吧。”

“有我们这么相同吗?”

我迟疑,实话实说,“没有吧。”

大平的虚荣心显然获得极大满足。“那当然,我们的电影待看清单都是可以互相交换的。你不认为,共同点多的人在一起会比较轻松吗?”他托着我的手肘绕过一个小水洼。

“但是,两个人在一起不只是合并同类项啊。”我笑,“又不是消消乐。”

“相同的碰到会抵消?太相似所以反而没有存在感?”

“哎呀,感情的事太复杂,说不好。”

我不想话题在这个方向上继续,怕拐到某个我不喜欢的地方去,所幸我们终于走到了展馆入口。大平收了伞,随便丢在门口的伞架上,和我找到名为《佛韵流光:魏唐佛教造像艺术展》的展馆走进去。

光线骤然暗下来,一面高挑的墙壁被深色遮蔽,仅有几盏柔和的小灯打出暖黄的光柱,照在“佛韵流光”四个字上,下面是中英双语的展览介绍与说明。我不耐烦看,留下大平细细端详文字,转过墙壁向内走去。

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檀香,我被映入眼帘的景象震住了。

这哪里是寻常展馆的展示陈设,分明就是——我梦境里的佛国一般。

佛像们没有被一尊尊整整齐齐安放在玻璃柜里,靠墙一字排开,重要的几尊单独安放在展厅中央,而是全部单独安放,独自或坐或站在玻璃柜中,在整个展厅中看似漫不经心地散乱安置着。以往靠墙一字排开的那些玻璃柜不见了,变成鎏金的背景,上面绘着仙界里的亭台楼阁,和一些经典的佛教场景与传说。厅内昏暗,但每尊佛像却都被投射在金光中。

我犹如踏入了一个与尘世隔绝的静谧寺庙,亦像一个古老而神秘的宇宙,感受到了如梦境中的那种安宁与祥和。

时间恍若静止,偶尔有清脆的梵音在空气中鸣响。

我驻足在一尊佛像前,是呈坐姿于莲花宝座上的释迦牟尼佛。头戴宝冠,冠上点缀着小小的宝石,头发被细致地雕刻成螺旋状。佛的双手摆在膝前,右手作触地印,左手摆在膝上,手指轻轻触摸着莲花宝座。袈裟的每一层褶皱都栩栩如生,仿佛在轻轻飘动。佛像的脸庞庄严肃穆,眉毛修长而平直,双目深邃幽远而微微低垂,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柔和笑意,又略带着悲悯。

我静静伫立着,承受着来自佛像的千年注视。

“怎么样,这班翘得值得吧。”

突然听到大平的声音令我悚然一惊,仿佛被从梦中惊醒,手臂上汗毛都竖起来。虽然他声音很低,但在我耳畔却犹如炸雷。我摇摇头,和他保持距离,有点嫌弃他的出现扰了我的清净。

谁知他又跟过来,眼神在佛像之间游走,一边啧啧赞叹,“宝相庄严哪。这雕刻技艺也真是叹为观止。”

我嘘他一下,让他安静,他便噤了声。

但是我再也没找回初时的那种安宁祥和感。

我们慢慢走过一尊尊佛像,亦步亦趋的两个人却缄默不语,也颇为怪异。既然我已错失了之前的感受,那么安静已无意义。我便问大平,“你觉得这些佛像为什么大多都是微笑的神情?”

他显然对被允许说话感到如释重负,不禁夸张地长舒一口气,才说,“恐怕是在告诉我们,世间种种烦恼都是过眼云烟。”

“也许。”我轻轻说,其实并不知晓。

“那我也问你,你说为什么佛们总是低垂眼帘?”

“是怕与众生对上吧。”

“你怎么会有这么清奇的想法?”

大平语气颇为讶异,好像认识这么久,我不该再有能令他惊奇的地方才对。

“那你认为是为什么?”我反问。

“谦逊、慈悲?”

“我觉得是悲悯。因为悲悯,所以不忍相看。或许也还有惭愧,惭愧自己不能够救度众生。”

“嘘,你这是大不敬。不要在这里说。”

大平说着就要拉我离开展馆。我甩开他,忍住了没骂他神经病。

“我又没有毁谤佛,你不要这么一惊一乍的好不好。地藏菩萨还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呢。”我说。

“可是你也不能妄自评判佛们惭愧呀。”

“那你干嘛问我想法,为什么不直接去问佛?”我对大平翻白眼。

“你,哎,真是……”

我们又在造像间穿梭、观看一阵,我试图与佛像们对话,追问生命的真谛、以及关于开悟的种种,未果。

离开展馆时雨已经小了,我摆手不想打伞,慢悠悠沐浴着细小的雨丝朝停车场走去。

大平说:“没事来看看佛像挺好的,淡泊一下心境,摆脱一下尘世的琐碎。哪怕内心能清净片刻也是好的。”

“所以修行便是时时刻刻保持内心清净?”我想起世德。

“是吧。所以那么多人保持清心寡欲,吃斋念佛。”

“如果能一直保持的话。但我觉得,红尘方能炼心,这样的修行更为稳固、牢靠,才不会轻易被诱惑所动摇。”

“所以我才从不自称修行。谁活着不是在修行?又有什么值得拿出来大张旗鼓地说。”

大平明显话里有话,但我只当一无所觉。

上了车,他发动引擎,静静地望着我,微笑着问:“你说信仰是什么?”

虽然我考虑过许多次以及许多关于信仰的事情,却从未想过要给信仰下一个定义。思考良久,我才说,“或许信仰不在于对某种宗教的坚持,而在于坚持自己内心的某种信念。也或许,信仰不过是一种坚定的执念罢了。”

“那么,你的信仰是什么?”

“爱吧。”我毫不迟疑说。

又在心里默默加上一句:也是我的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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