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献身癖
周末的时候,世德问我要不要过去,我仅一秒迟疑,然后说好。
我是一个被两种力不断拉扯的矛盾体。一种力先天谄媚,令我天然地想要趋近、迎合那个所爱之人;一种力天生逆反,令我想要反抗一切要求我顺从驯服的,哪怕是我所爱之人。所以会在两者间不断摆荡:一忽想要包容接纳所有,一忽又不堪忍受想要放弃,但求一了百了。
对旧事完全不提,也不提今后,世德才是一个完全活在当下之人。我也努力向他学习,享受当下,不想以后。如此倒也相安无事。
夜里梦到我有两只小猫,一只叫“其实不磕碜”——小名“磕碜”,一只叫“毛球儿”。它们跑丢了,我去找,好容易找到后就一边一只抱在臂弯里,再也不肯撒手,失而复得的庆幸与珍惜。
醒来两条手臂僵痛,才知梦里怕小猫跑丢所以一直抱着不敢动,其实是因为空调太冷,整个人蜷缩在一处,被冻僵了。
在世德这里过夜总是如此。我们体温差异太大,他通常需要22—24°空调,而我却冻得受不了,我适应的26°他又热得受不了,最后虽是折衷25°,可我半夜依然会觉得冷。而有时我发现他嘴上答应着调高到25°,实际遥控器上却显示仍是23、24°。
以前还好的时候我们就曾经为空调的事闹过别扭。我不喜欢空调,除了令皮肤干燥,也容易给身体造成很重湿气,通常能不开则不开。但世德却完全离不开,我受不了总是又冷又干因而满腹怨言——那时他待我还像公主,所以我可以抱怨、不满,抱怨无效还可以生气、发脾气。然后他去买了很贵的加湿器和毛毯回来,说有问题就解决,为什么要选择生气和不开心,似乎忘了我曾多次抱怨和抗议过。加湿器的效用与它的价格成反比,噪音很大,加湿效果也一般,一直闪烁的红灯还令对光亮敏感的世德无法入眠。世德解决问题的行动力又令我内疚,于是让他把加湿器连同毛毯一起退掉,我重新选了一张物美价廉的苏格兰绒毯。那张毯子又轻又暖,经典的红黑格,我很喜欢,几乎寸步不离,长度足够裹在身上当袍子,成为我在室内的经典穿着,下了床也裹着它窝在沙发上看书。——可惜后来,世德搬家时把它和其它他不用的物品一并寄回老家了。
我不清楚他为什么没有想到我会需要用,而且原本就是买给我的。
所以现在,我没有了我保暖的毯子。我也没法从自己公寓拿一个来,以免他觉得意图侵占他的空间。“买”,更是一个不适宜的话题与行为……
然而此刻回想当初,世德为我倒真是一掷千金,那么贵的加湿器和毛毯,而且,他其实并没有那个消费能力。
好在他现在只留我一夜,捱捱也就过去了。
世德听我说梦到了小猫,见我绘声绘色描述猫咪的可爱,便说,“既然你这么喜欢,养一只也行。”
我吓一跳,“养一只?养在哪儿,你这儿还是我那儿?”
“我这儿吧,”他说,”你每天要去工作室,猫咪一个人在家没人照顾。”
我几乎惊掉了下巴,顾不上纠正“猫咪一个人”,道,“你——愿意养猫?”
曾经蔓迪捡到一只非常漂亮的豹猫,无人认领,想要送我,世德却不许,并由此迸发了一场长篇大论,很严阵以待的样子。意思是养猫会让我分心,给他的爱就少了,爱情需要能量。并暗示如果我一定要养的话,他可能会需要空间,就不担心我自己待着了——既然我有猫咪。还问我可不可能有那样一种爱情——两个人所有的行为都是为了彼此,与彼此无关的一概不做。那一刻我终于见识到有人比我还要霸道和独占欲强了,连一只小猫咪都容不下。
后来他说,“如果非要养的话,我们去买一只,从小养,一起养。”
反倒是我放弃了——我也不想猫咪分走原本可以都给我的爱。我们两个这样的人,只适合彼此相守,容不下别的任何。
然而现在,他愿意养猫!
人真是会变的。但他现在的转变是因为没有独占欲了,对我来说算不得好事,就像某日他曾经说让我找一个经济条件好的男人,至少不要像他这样生活困难的。我没有说话。我这一生中,有两个男人对我说让我找经济条件好的男人,而连我自己的亲爹都从来没有对我有过这么庸俗的期许。第一个这么说的是一醒,在我们分开之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只要我们见面每次都会提起,直到有一次我忍无可忍拍桌翻脸。后来才知他是为了自己心安——如果我找个有钱人从此衣食无忧,那么他就不必感到对我有歉疚。
现在好了,世德也这样说。
偏偏我这一生中截至目前为止真正爱过的两个男人都对我这样说,这是一种成功还是一种失败?既然从头到尾我没有丝毫喜悦,那么必定是失败了。如果是成功,那么我爱的男人应该在我身畔,再成功一点,他自身应该就有足够好的经济条件。
钱终究是一个敏感话题,然而也不禁想,世德这样对我说,他自己会不会是想去找一个经济条件好的女人?但我不敢去探问、追究。
听我说到养猫要封窗,还要每天给猫咪收拾大便,世德退缩,说还是算了。我的心情失望而矛盾,一方面很想有一只小猫咪,一方面我的心态与当初他不让我收留豹猫时并无不同。我仍然停留在想要独占一个人感情和时间精力的地方,而世德已前行。我是真心爱猫,知道一旦决定养即是担起责任,没有始乱终弃一说,然而对世德并无把握,担心他只是一时心血来潮,然后哪天嫌麻烦便弃之不顾。我不想猫猫受虐待,得不到妥善照顾,而眼下的世德绝不会是一个好主人。我一直是希望能两人一起养,一个健康的家庭,但如今和世德这般模样,关系如此畸形,恐怕实在不宜猫猫的身心健康。
我窝在椅子里看书,世德坐在斜对面的椅子里,摆弄着手机。我尽量不去想他在和谁通消息。毕竟,那么多我们不在一起的时间,他要做什么早就做了,何必非要在我跟前。然而仍是有些心神不宁,总忍不住偷偷打量他。
他突然笑起来,“何必养猫,已经有一只了。”说着过来掐我的脸,“你蜷在这儿的样子就像一只猫,两只眼睛忽闪忽闪,鬼灵精怪的。”
世德曾说我的一双眼睛是我脸上最有神采的地方,用漂亮来形容不贴切,没法描摹那股劲头,我表情多,但眼睛最变化多端。他形容温柔的时候湿漉漉像小鹿的眼睛,驯服乖巧,生气的时候冷硬如荒野的久远顽石,颜色都深了几度,愤怒的时候更是像浑身都是棘刺的龙,凌厉得要喷火。
“你原来就说我鬼灵精怪,那看来我是没变咯?”我说。
“嗯。”
“也不知道是变了好还是没变好。”
我像是自言自语,其实是说给他听。但如我所料,他果然没有接话。他继续看手机,只是不再划来划去,似乎专注阅读一页书或文章了。我望着他,想着他的变化是多么大。
相识时的世德,犹如一支熊熊燃烧的火炬,顶天立地,释放出光亮,甚至带有一些压迫感,存在感充斥着周遭空间。我仿佛能看见能量从他体内源源不绝涌出。那时的他充满生命力与活力,身上似乎蕴藏着一股生命之泉,随时随地为他热爱的事物喷薄而出。尤其当他献身于什么之时,这生命之泉的力量是惊人的。
献身于诗歌,献身于艺术,献身于健美,献身于爱情,他曾先后献身于它们,后来献身于我……但现在呢,他献身于谁,献身于什么?
虚无。
“喵~”我学了一声猫咪叫,吸引世德的注意力,然后召唤他过来坐到身边,笑吟吟说,“你有没有发现,你是一个有献身癖的人?就我确切知道的,最初是为文学,然后是为健美、爱情,现在是为神。中间也许还有些我不知道的其它献身对象。总之就是必须得为点什么献身。”
“想一想还真是。”世德说,然后和我一起笑起来。笑完又说,“但是说’神’并不确切。”
“我知道。”我承认,你并不是信仰什么具体的神只,而是追求开悟的状态,或境界,但我宁愿把开悟后触到的那个真相简单称之为’神’。那些所谓的真我、大我、实相,既然有人孜孜以寻,认为获得了就能够解脱,与人们求神拜佛所寻找的慰藉和帮助其实没什么不同。”
“嗯,名称无所谓,重要的是背后所代表的。”
“为什么非要找个对象献身?”
“我不知道。”他想一想才说。
这一次我相信他是真的不知道。在我没有提出献身癖这个总结前,显然他自己从未意识到过,而我也不过是片刻前才偶然发现和想到。
从没有谁的日常词汇中会说这么多“献身”。这样煽情的字眼。除了学校课本上的烈士动不动为国家为人民为革命献身外,日常生活中几乎没有人会说要献身于某项事业或其它什么,一般顶多是表达以身相许的意思说要献身于谁。唯独世德,动辄就说我曾经献身给这个那个,我要献身给什么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似乎我的生命需要为了某个目标而奋斗。每每目标如此明确,以至于我无法做其他事,一定要全心全意达成目标。”世德说。
“加入一个整体,投入全部身心为它努力。生命的意义在于有机会去产生或者奉献给超越我们自身的东西。”我背威尔·杜兰特的这句话给世德,问他,“你一定认同这句话吧?”
“我不知道。”
“又不知道?”
“我不认同什么’生命的意义’这种东西。至于’奉献给超越我们自身的东西’,我不大清楚,没想过,也许吧。”
“有趣。你口口声声要献身这个献身那个,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不是与你说的’认识自我’相悖?”
我不打算放过他。他显然不愿意思考。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从来不怎么愿意探究自己,还是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愿告诉我?
“也许就是想把自己奉献给超越自身的事物吧。”他说,不知是否在敷衍。
我说出我的想法:“我想一个人之所以总要找个东西献身,是因为觉得自己渺小吧?所以总想要把自己融于更伟大的事物中去。”
“是这样吗?”他极其偏爱用这样的方式反问。
“不是吗?”我用我的方式再反问他。
他摇头,“我不知道。”
“一个人勇于用’我不知道’来表示自己的无知,原本是件值得嘉许之事。”我笑笑,“但,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不求甚解、根本不去剖析和试图理解?我倒宁愿你只是用来回避、搪塞我。否则,总是说不知道,终究会令听者感到郁闷和不解——一个人怎么可能做出了选择和决定,却说自己不知道?你总说不知道,有时使我怀疑你只是不想回答。”
“也许我只是真的不知道。”
“……好吧。”
“但谁不渺小呢,人类本身就是渺小的。”
“我不这样认为。我认为人类可以是英雄一样的存在。”
世德笑了,“宝贝,你不是太理想主义就是太自大。”
我笑笑,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他认为我理想主义、自大甚至可能想法疯狂,觉得他的不断献身是神圣、睿智、具有奉献精神的,焉知我同样不认同他。因为他对自己的存在感到无意义以及渺小,所以想要一个为之奋斗的目标,好让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显得有意义,甚至伟大?
我宁愿他先天生有一颗病态的灵魂,也不愿他是因为不够勇敢,所以面对生活的挫折才想躲入神的怀抱。前者是他无能为力的,是超过他自身的力造成的,后者却是他自己的品质。每个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他品质的反映,无法不这样。我不希望世德是后者,因为怯懦。
但假使他是后者……
一个人可以一面爱一面鄙视吗?我爱,然而也会鄙视他的怯懦。
继续这个话题下去只会争执。
我凑到世德脸上,转换话题:“如果神也令你失望,那你下一个献身目标是什么?”
他一怔,又略微有些吃惊,样子十分茫然,看起来从未思考过这种可能。难道他会以为开悟是只要努力就一定能够达成的事情?
半晌他才说,“不知道。”
“如果神令你失望,那你回来献给我吧。”我说。
他笑,然后开玩笑般说,“好。”
但我并没有开玩笑。当然我也没有指出这一点。
“你就从来没有过想要献身给什么的念头吗?”世德问。
“我也会有想要献身的时刻……”我思考了一下回答,颇有点不好意思。“通常是在——”我声音低下去,“和你做爱的时候……”
那一刻我想要把自己完全奉献给他。但不是将他当做一个神只,而只是不想要再自我主宰,全部交托于他。一个人把握自己太久终究会累的,而我终于可以偶尔卸一下重担。
世德目光中满含柔情,揽住我亲了一下。
“我也是。”他说。
我想起西蒙娜·波伏娃在《要焚毁萨德吗》一书中曾写道:“通过动情,存在作为主体性和被动性同时通过自我和他者得到了把握;通过这种暧昧的统一,一对伴侣相互混同;每一方都从面对自我的在场中解脱出来,达到了与他者的直接沟通。”
“我喜欢这种献身。”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