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蛤蟆和大熊
初春,星耀帝国西北部,冷冽的西北风夹杂着从馒头山上吹下来的雪碴子呼啸着刺入盘山东麓的原始森林,此时的原始森林像拔光了全身羽毛的鸟儿,在寒风中瑟瑟缩缩,戚戚焉地杵着,河对岸的山脚下炊烟袅袅,一条不算宽的河仿佛隔着两个世界。
一个长满枯黄蓑草的小土包后面,趴着两个穿着棉袄的半大小子,袖筒油光发亮,袖口露出发黄的棉花。在个头小些的孩子身边还有一只土狗,毛发暗黄、浅灰相杂。此时的土狗正弓着身子,粗短的尾巴笔直地竖着。
比一般成年人身体还壮硕的孩子对身旁弓着背低着头的瘦小子低语道:
“蛤蟆,老规矩。”
叫蛤蟆的孩子摸了下身旁土狗的头抿着嘴点头,脏兮兮的土狗似乎也听明白了“老规矩”三个字是什么意思,耳朵竖的笔直。
不远处一群正在低着头觅食的马鹿丝毫不知道危险已经逼近,仍然低着头认真的在枯草中寻找那些刚冒尖的嫩芽。
两人一狗组成一个简单的围猎小组开始行动,叫蛤蟆的瘦小子猫着腰绕到一棵两人合抱的针叶松后面完全把自己隐藏起来,脚上的布鞋没有发出丝毫声响,点头示意大高个。
仍然埋伏在小土包后的大高个咧嘴露出一个憨憨的笑容,下一秒,庞大的身躯猛然立起,一把和身形极为匹配的巨型弓已然拉满,光秃秃的箭杆带着轻微的破空声[l1] 射向松林间的马鹿。
就是这轻微的破空声让马鹿在最后的关头躲过一劫,箭矢射在了马鹿的肩胛骨上,一群马鹿开始撒丫子夺命而逃。
悄无声息摸到马鹿七八米远处的土狗呲着獠牙同时发动攻击,猛追着插着箭准备逃窜的马鹿,赶向蛤蟆的藏身处。
就在这只受伤的马鹿以为自己无迹可寻的逃窜计划即将成功时,撒丫子狂奔的马鹿突然摔倒在地,一只梭标正中马鹿右后腿处。
叫蛤蟆的瘦小子揉着肩膀从树后走出来,大高个也背着猎弓一脸傻笑的朝蛤蟆走过来。
小土狗此时正在地上撕咬着垂死挣扎的马鹿的脖子。这是惯例,每次打猎,哥俩儿都会选择最稳妥的方式,绝不会只一人出手让猎物有逃脱的可能,但也不会让猎物一击致命,最后的仪式都是交由小土狗完成的。
用家里老头的话说是为了锻炼小土狗的野性,所以从收养这崽子开始就从来不喂切好的生肉,都是小崽子自己出去捕食,从刚开始抓一些打洞嚼草的地老鼠,野兔子,到后来的猯,林麝,都叼回来过。
两人各自拔出标头和箭矢擦拭着,大高个还是咧着嘴憨笑着问道:
“蛤蟆,又伤到肩膀了?你身子弱,下次听哥的,哥一个人能行。”
叫蛤蟆的瘦小子正拿着标头胡乱的在衣袖上擦拭着,闻言,抬起头,和大高个如出一辙的咧着嘴,只是单薄的嘴唇笑起来不如大高个那般憨傻,反而透着一股冷厉,摇着头说道:
“大熊,没那么娇弱,就这么点爱好,再说老头子虽然疯疯癫癫,但是有句话说得在理——进了山,盯准了的猎物,就不能有让它逃脱的可能,必须十拿十稳,多少猎人都是死在了十拿九稳之下。”
说完便继续低头擦拭标头,梭标头似乎是某种动物的角,猎弓也是简单但绝不粗糙的自制猎弓,有一次老头喝多了烧刀子在院子里耍着梭标,耍完躺在藤椅上眯着浑浊的眼睛看着标头整身插入院子里槐树干的梭标,对着和小土狗玩耍的俩孩子说道:
“标头是我宰了咱这地界上最后一只犀牛,用它的角打磨的,那畜生孤苦伶仃的,活着倒不如死了一了百了,蛤蟆你要爱惜啊!”。
醉醺醺的老头扭头看了看挂在窑口的弓,用树皮般的手指着说道:
“弓背上的绳索是金钱豹的腿筋,弓弦是豹皮熬制的。人呐!都觉得豹这种畜生没有野猪、黑瞎子厉害,可惜那是能把四条腿掰直了跑、晚上睡觉都在树上的玩意儿,进了林子遇上黑瞎子还有逃命的份儿,碰着花豹那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你俩娃记住,在林子里,宁遇黑瞎子,不遇花豹子”。
说完便躺在藤椅上闭着眼哼唱着:
“死别一月,未入梦,衔恨泉台鬼吞声。夜寂寂,风冷冷,孤魂在西还在东。衰草萧萧,寒林静,霜花惨惨哀雁鸣。何一日,诛严贼,再把冤明!”
苍凉的腔调在整个小山坳回荡,穿过八百里潼川,直击紫金关!
蛤蟆是记着那天的——九月初九,他十二岁的生日。不是因为他生日而记得这天,是直到老头睡在冰冷的石窟里,只耍过这么一次梭标。
院子里槐树上的洞随着躯干不断变粗而变大,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剜在身上,那是蛤蟆和大熊两人掏的洞,为了取老头扎进去的梭标。
后来蹦跶到金州的蛤蟆晓得了那难言的腔调以及老头哼唱的曲子——老腔《夜逃》,也知道了紫金关在何方,更知道了……。
在小山坳到处撒欢的蛤蟆是快乐的,十二岁的半大小子正是鸡嫌狗厌的年纪。日头爷刚爬上山,老头就拿着豹尾鞭准时推开柴窑的门,俩光溜溜的泥鳅拿着衣服捂着屁股嗷嗷的窜出来,小土狗也像条丧家之犬一样从门缝挤出来夹着尾巴撒丫子跑向林子。
蛤蟆和大熊分别在院门口土路尽头的两边站定,土路两旁是两排树,头九棵是泡桐,挨着九棵是山杨,再九棵是白桦,后面依次是旱山柳,龙爪槐,天目槭,混生椴,通麦栎,大门口处是华山松,最后一棵华山松足足蛤蟆腰身那么粗。
每排八十一棵树都是老头亲自挑选栽种的,同一品种也依次粗细不一。
蛤蟆站在了第三棵白桦前面,大熊站在了第五棵龙爪槐前面,第五棵龙爪槐有老头中窑炕上的石枕一般粗,大熊已经撞了一个月了,再过个五天若撞不断,大熊少不了再去趟盘山东腰的鬼门关遭罪。
按老头的吩咐,每一种类树,第一棵用一周时间撞断,第二棵用两周,依次第五棵用五周。
九岁的时候大熊没能在四周之内撞断第四棵白杨,被拎去过一次鬼门关,那次回来丢了半条命,炕上躺了半月多,当然第五棵白杨五周的时间没变,大熊能下炕后就发疯似的没日没夜的撞,用了九天就撞断了第五棵白杨,从那以后大熊每次都能在规定的时间内撞断面前的树。
鬼门关是一处长达八公里的峡谷,当地人常说“鬼门关、山套山,进去容易出来难”,也有外地来游玩的人经常打听鬼门关,庄稼汉子一听鬼门关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娃儿们放牛,牛跑丢了,家里老汉准让娃儿屁股开花,要是牛进了鬼门关,汉子们也只是拿着烟锅装一锅旱烟,蹲在墙角唉声叹气,庄稼汉眼里的牛那可是命根子。
撞完树,蛤蟆和大熊跑到中窑的炕上,这时的老头盘腿坐在炕头,正在小火炉上熬着罐罐茶。
茶壶是用村头张寡妇家吃完罐头的铁皮盒子做的,蛤蟆一直怀疑老头和张寡妇有一腿,因为张寡妇经常给他爷仨儿送大白馒头,虽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可蛤蟆从来没有这样的觉悟,奈何从来没抓住过现行。
老头捧着内里一层厚厚茶垢的搪瓷杯子一口一口吸溜着喝茶,时不时拨弄一下炉子里的柴火,炉沿上正烤着三个馍,外皮金黄金黄的。
蛤蟆趴在炕上手捧着一本线装本的《阴符》:“其一贼命,其次贼物,其次贼时,其次贼功,其次贼神。贼命以一消,天下用之以味;贼物以一急,天下用之以利;贼时以一信,天下用之以反;贼功以一恩,天下用之以怨;贼神以一验,天下用之以小大。”
老头吸溜一口茶开始考校起来:“给咱说道说道五贼是个啥?”
蛤蟆看了一眼炉子上金黄的烤馍道:
“五贼,一是贼命,二是贼物,三是贼时,四是贼功,五是贼神。贼命是说人为了维持生存,就要吃各种食物。但贪食美食而不懂得节制,又会伤害身体。贼物是说为了激发人们的意志,常采用物资刺激的方法,使之感到有利可图……”
老头砸吧砸吧嘴,咬一口外酥里嫩的烤馍,花白的胡子一抖一抖道:
“说道的也都在点子上,恐怕你娃儿做起来还不如苍幽那小东西呢,以后路还长着哩,慢慢学吧。”
蛤蟆撇撇嘴,苍幽是那小土狗的名字,老头这是拐着弯的在骂自己不如狗。
老头捋着胡子给蛤蟆从炉子上拿下一个烤馍,蛤蟆吃起来,趁着考校大熊的间隙,吸溜一口老头茶缸里冒着热气的茶水,龇牙咧嘴。
有点名不副实叫苍幽的小土狗叼着一只狍子从门槛跳进来,身上的毛被林子里的露水沾湿,一缕一缕的,活像一只落汤鸡,趴在炕脚跟前眯着眼。狍子是爷仨儿中午的吃食。
“大熊,给老汉说说‘夫兵,闻则议,见则图,知则困,辨则危。故善战者,不待张军;善除患者,理于未生;善胜敌者,胜于无形。上战,无与战。’是个什么意思”。老头把馍翻了一下继续烤着问道。
“用兵的计策让敌人探到,敌人就会商议对策;让敌人看到,就会对我军图谋;让敌人了解我行军的方向,我军就会陷入困境;让敌人辨清我军的行军规律,我军就有危险。所以善于用兵的……”
“对喽!就是这么个理儿。你给林子里那些畜生下套,哪回见过同一个套子能逮着两次。人呐,心眼比畜生更毒。”
蛤蟆和大熊一边吃着烤馍一边翻看着各自手里的《阴符》和《韬略》。
蛤蟆一直好奇老头哪来的这些奇奇怪怪的书,课本上都是《杨桃》、《风筝》之类的有趣故事,从老头教哥俩儿识字开始,隔段时间总是变戏法似的整出一本怪书。
从开始的《素书》、《心书》到后来的《连易》、《谋伐》,有一次趁老头背着手去张寡妇家溜达,蛤蟆把中窑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老头藏书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