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众生万相
星云大师尚未注意到她,口中仍苦口婆心地劝着。
那闹事者见附和者众,尤其容昭还扬言要报官,顿时也软了态度。
“我方才也是一时冲动,非是故意伤人。”他看向身旁哀哀哭泣的妻子:“是我不对,方才不该对你动手,你原谅我可好?”
容昭抿着唇,此刻并未开口。
那女子似乎也察觉围观百姓越来越多,终于抬手掖了掖泪痕,轻声道:“我原谅你就是了。可那外室……”
“晴娘的事,我们关起门来自己商量,让外人看着成何体统?”
萍娘沉默半晌,最终仍是轻轻点了点头,道了声:“好。”
容昭叹了口气,这是他们的事,旁人无法置喙,便是心中隐隐为她不值,但倘若她认为值得,那便是无可奈何之事。
那郎君面上顿时好看一些,他复又看向容昭,拱手道:“方才我行路甚急,污了小郎君的衣裳,你算下银钱几何,这便赔与你。”
“不必了。”容昭抬手拍了拍布匹上沾上的灰:“我手中尚有余钱,只是这当街闹事不仅有损脸面,更是有违律例之举,还请这位郎君不要再有下次。”
星云这才注意到她,见是故人,不由微微笑起来。
容昭本不欲再多说,可看见萍娘那通红的眼到底忍不住:“婚姻一事,如人饮水。这水喝下若是冻彻心肠,那何不换一杯?”
萍娘抬眼看向那年轻的郎君,最终只是闭了闭眼,什么都没说。
那男子再次致歉之后,携萍娘离去。
众人见无热闹可看,也就慢慢散去了。
容昭抱着衣裳,走向星云大师,她手不空,只是俯下身子笑道:“大师,别来无恙。”
星云念了声“阿弥陀佛”,这才抬眼看向她:“小娘子如何会在清河郡?”
“为救人而来。”
星云大师闻言颔首:“想来,你已遇见那道魂魄了。”
“是。”
“如今心中疑惑,可解稍许?”
容昭闻言笑道:“已解稍许,又增稍许,这一增一减,我也不知心中疑问究竟是少了些,还是多了些。”
“人生本就如解题。”
“是。”容昭颔首:“可如今这一题,我却不知该作何解。”
“哦?”
“不知大师可有些空闲,与我一道去看看这题,究竟是难还是不难?”
星云闻言倏然笑起来:“贫僧倒也无甚急事,可与你走这一遭。”
慧济抱着包袱,闻言一愣:“师父,我们不去南方了吗?”
“过几日再去吧。”星云转身面向他:“清河郡中还有一家素斋馆子也十分好吃,这几日我们可再去尝尝。”
容昭笑起来,她引着二人上了马车,自己与车夫坐于辕座上。
马车缓缓向府中驶去。
明骁舟此刻正在临时准备的刑房之中,那假星云被缚在柱子上,身前燃着火盆。
那火燃得极旺,只烤得他汗如雨下。
“不说吗?”明骁舟拿起铁钳,翻了下炭火。
顿时火星四溅。
那人的下巴依旧未曾合上,绳索里三层外三层地将他牢牢缚住,丝毫动弹不得。
口涎不断地流下来,令人作呕。
明骁舟却眉头都未皱一下。
他将铁钳搁下,取了块帕子擦手,语气平静:“倒是条硬汉。”
姿态闲适,宛若与人话家常一般。
可他接下来那句话,却令那人不寒而栗:“黄柏,先斩掉他一根手指。”
“属下领命。”黄柏拱手,随后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行至那人身后。
那人瞪大了眼,却并不出声,只恶狠狠地盯着明骁舟。
“看什么?如今我为刀俎,你为鱼肉,端看我如何杀你而已!”明骁舟走远些,似唯恐有血溅上他的衣摆。
黄柏特意选了柄钝刀,并不着急似的一下下切着,直将那痛意与恐惧放到最大。
那假星云面色涨红,面上肌肉绷紧,口中大声喘着粗气。
他喉间呜咽着,却并不呼喊。
黄柏生生拧下那截小指,随手扔在火盆中,刑房里泛起一阵难闻的炙烤味。
断指处鲜血淋漓。
“还不说?”明骁舟低头笑开:“口中藏毒,以为死了便能一了百了?”
黄柏适时接道:“属下已将那几个贼人面貌拓印下来,送去各处查问了。若查到其家人所在,定连根拔起、一个不留!”
那假星云不由浑身一凛。
明骁舟看在眼里,他指着那人,声音和煦:“还漏了一个,把他的面貌也拓下来吧,家中若还有人活着,便是条狗都别放过!”
“你…敢!”那人闻言,恶狠狠地出了声。
“有何不敢?碾死几只蚂蚁罢了,莫非你真以为我泰亲王府软弱可欺?”他手一抬,便有人上前来,端坐在他面前开始画像。
黄柏钳制住他的脑袋,从那人的角度望过去,只看见自己的五官在宣纸上清晰……
马车在府门前停稳,容昭率先跳了下来,星云大师与慧济紧随其后。
黄柏已去信汴京,调一千守卫来清河郡以备不时之需,府中防守的已如同铁桶一般,饶是如此,明骁舟依旧放不下心来。
陵游看见她身后的两名僧人,不由一怔,他扬声问道:“这可是……”
“是。”
他听闻转身便往刑房中快步走去。
阳光将他的影子投在纸窗上:“王爷!”
明骁舟站在门口,扬声道:“何事?”
“容小郎君回来了!”
“容昭回来有何奇怪之处,他本就只是出门采买而已。”
“他将星云大师带了回来!”陵游几步奔至门前,气息都不曾紊乱一分。
明骁舟闻言眉眼顿时亮起,他低声吩咐了黄柏几句,推开门便朝府门处走去。
脚步迈得极大,衣袍都灌满了风。
陵游跟在他身后。
此处院落不大,未用多久,他便绕着廊庑行至中堂。
只见那小郎君身后跟着两位穿僧袍的和尚。
其中一人个子虽不高,可只见一身的慈悲之意,想来那便是星云大师了。
他快步走过去迎接。
容昭见他来,立刻停住了脚步,明骁舟行至三人面前。
“见过大师。”他拱手行礼:“早便听闻大师气度非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王爷过奖。”他双手合十于胸前,微微低头:“不过您与传言之中的,倒是相差甚远。”
“可见传言也有不准的时候。”
“非也。”星云闻言一笑:“万物众生相,众生皆无相。王爷给天下人看的,只是想让他们看到的一面而已。”
明骁舟低头一笑:“大师慧眼如炬。”
星云复又转身望向容昭:“不知你所言的难题,如今在何处?”
………
几人行至明砚舟房前。
那道残魂正立于廊庑之下,见星云来,不由一愣。
他转眼看向容昭,那女子正朝他笑,明砚舟顿时明白了那僧人的身份。
星云看清了那道身影,又念了句“阿弥陀佛”,他看着明砚舟:“一别经年,未曾想再见,竟是如此情形。”
“您能看见我?”明砚舟闻言,不由一怔。
“自然。”
“可我前尘已忘,不知曾何时与大师见过。”
“此事倒是不急,之后可细细道来。贫僧想听下容小娘子的难题,到底是什么?”
明骁舟闻言,紧紧拧起眉:“大师可是说错了,容昭是位小郎君。”
只见那和尚抬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容昭笑起来,她转身向明骁舟拱手道:“为方便赶路,故做男子打扮,容昭确为女儿身。”
陵游顷刻间便瞪大了眼,明骁舟望着她,也不由眉心一跳!
容昭说完又面向星云大师,低声道:“实不相瞒,我们在明砚舟的躯体之中,发现了残余的魂火。”
“魂火?”星云拧紧眉:“他未身死,如何会有魂火?”
明砚舟转身望向房中的自己,温声道:“我躯体之中,似有道亡魂。”
“可允我一观?”
“自然。”明骁舟闻言颔首,陵游上前推开门。
众人迈步走进,星云越走近些,那眉头便拧得越紧。
容昭在旁看着,不由心下忐忑。
星云站在床榻旁看了许久,最终长叹一口气。
她心一沉!
见他不说话,容昭抿了抿唇:“大师,不知您可有看出些什么?”
“明砚舟灵台之内,确实封印着一道沉睡的亡魂。”
“封印?”容昭一凛:“可是道家的秘术?”
星云闻言,赞赏地看着她:“小娘子见多识广,封印之术确为道家秘术。”
“可为何要将陌生的亡魂封印在他躯体之中?”容昭拧紧眉。
“一具躯体之中,仅可容纳一道魂魄。如魂魄离体,也可凭借躯体的吸引力再回到身体之中。可若将他人的魂魄封印在内,不仅可保躯体不死,且原本的魂魄便如同无根浮萍,再也寻不到归处。”
在场几人闻言,顿时都明白过来。
“那人是不想让不逾活啊!”明骁舟沉声道。
“可似乎,也不想让他死。”容昭闭了闭眼:“大师,这封印之术可能解?”
“封印之术可解,”星云抬眼看向她:“可这施行了一半的观灵之术,实难解。”
容昭只觉得有股凉意从心底升起:“施行了一半的观灵之术?”
“是,”星云颔首:“这观灵术是道家至秘之术,天下会此术法之人,一只手便数得过来。”
几人面容严肃,只有明砚舟站在一旁,眉眼淡淡,无悲无喜。
“传言这术法可引人魂魄入幽都,以观生平与寿命,甚至可以通亡灵。若贫僧猜得没错的话,明砚舟的魂魄,便是由此道术法引出躯体,只不过那人只施行了一半,将他的魂魄引出来,却没有将他送过去!”
容昭沉着眉眼:“不仅如此,他还引来其他亡魂,占据了他的躯壳,令他独自一人游离在世间多年!”
“这也太恶毒了些!”陵游愤愤出声。
“阿弥陀佛。”星云双手合十。
“大师,那您可知天下何人可解此秘术?”容昭到底不死心,她走近一步,紧紧盯着他的眼。
星云沉思许久:“想来齐云山的知远大师,或可一试。”
明骁舟闻言,立即吩咐陵游:“拿上我的拜帖,去齐云山请知远大师!”
“王爷别急,贫僧可手书一封,您让随从带着一同去往齐云山,想来他若是得空,应是会卖贫僧一个面子的。”
“那便多谢了!”明骁舟向他一揖到底。
“不必,贫僧只是一尽绵薄之力。”
他转身行至书案旁,提笔便写了一封信,交于明骁舟:“此信收好,脚程要快,他已撑不了多久了。”
明骁舟闻言,心下一沉。
陵游与几名守卫接过信,牵着马便出了府门,一路奔驰而去。
齐云山来回也需十数日之久。
容昭与明砚舟站在廊庑之下,目送他们远去。
星云从房中走出来,站至两人身旁:“容小娘子无须太过紧张,吉人自有天相。”
“吉人真的有天相吗?”容昭轻声问道。
“有的。”明砚舟颔首:“如此多人在为我奔走,对我来说这已是幸事,无关结局。”
“我这人狭隘,若结果不尽如人意,那过程如何,其实并不重要。”
明砚舟闻言,不由心下酸涩,但他仍笑道:“还未至绝路,你可宽心些。”
星云站在一旁,面上略带着些笑意:“上天不会薄待一个有功之人的。”
容昭扯起笑:“上天已薄待了他十年之久,若再不对他宽容些,那便是真的不公平了!”
明砚舟闻言,顿时哑了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