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别哭
地面干涸得极快。
不过一会儿,那几行字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明砚舟莞尔,神情中似乎并无遗憾。
秋季的风还带着些温热,从廊庑这头吹拂至那头,枯叶被卷起又落下,无比萧瑟。
清河郡郡守王瑜本不知此地住了谁,但昨夜如此大的动静,如今便是不想知道也难了。
他诚惶诚恐地立于堂下,两股战战:“是下官失察,竟将如此穷凶极恶之徒放入城中,危及王爷,下官难辞其咎!”
明骁舟苍白着脸,一副惊吓过度的样子:“王大人言重了,这如何能怪你。这贼人想来路引文书一应俱全,你又如何分辨得出来?”
王瑜闻言,心中总算踏实了些。
“城外的塌方如何了?”
“此事还须多谢王爷,昨夜要不是您施以援手,留下几百守卫帮忙救人,那百姓伤亡则难以估计啊!”
“本王既为大胤的泰亲王,那也须为百姓做些什么,清河郡遭此大难,我又如何袖手旁观?”明骁舟咳嗽几声:“那官道还须几日才能通行啊?”
“想来还须半月。”
明骁舟心中一沉,但他面色如常。
“王爷此来清河郡,是为公差而来?”
“非也,”他摇了摇头:“本王又无官职在身,陛下哪里有什么公差交与我。只是听闻城中来了一批美艳舞姬,想来一睹芳容罢了。”
王瑜闻言,不由涨红了脸。
明骁舟纨绔的名声早就传遍大江南北,但没想到他居然真的如此荒唐,千里迢迢来到清河,只是为了那美艳的舞姬!
明骁舟如何能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只笑道:“不知王大人可有空闲,近日可与本王一同去见识一下。”
“下官还有公差要办,或无法同行。”
“本王有的是时间,可以等你。”
“……多谢王爷如此看重,但衙门中琐事繁杂,这一时半会儿也抽不出身,还是不扫您雅兴了。”
果见那年轻男子面色微沉,他似乎败了兴致,闻言只道:“如此便罢了。”
明骁舟垂下眼,捧了盏茶喝着,却再不言语。
王瑜心下微松,大胤律例有言,为官者不得出入花街柳巷。
他为官一向谨慎,清河郡富庶,怎么都不会轻易被他人抓住把柄。
见明骁舟不再提及此事,他低声道:“王爷,不知昨夜可有抓到贼人?”
“无。”
“那可有能判断身份之法?”
“也无。”
王瑜微微抬眼,看向上座之人,只见他拧着眉,似乎很是不解的样子。
“本王向来与人为善,从不与人结仇,一时也想不出究竟是谁要害我。”
“或是为财而来?”
“不像,”明骁舟摇头:“我的随从曾表明了身份,但他们丝毫未见退缩,想来便是冲着我来的。可我从不欠债,莫非是……情债?”
王瑜闻言,顿时面色古怪。
“罢了,你再去城门口盘问下近些时日的巡防之人吧,看看是否还对这些人留有印象。”
“下官领命。”王瑜松了口气,随后带着随从离开了此处。
府门缓缓阂上。
明骁舟倏然间转换了神色,眉眼凌厉。
他抬腿迈进后院,两名贼人如今被分开扣押,两间刑房相隔甚远。
昨夜几乎一夜未睡,但他此刻毫无疲惫之感。
黄柏手臂与腿上均裹着纱布,他休息了几个时辰,便开始审问。
他立于昨夜擒获的贼人面前。
那人面庞肿胀,面上青紫一片,身上的衣袍还未干透,狼狈不堪。
明骁舟走进:“可有问出些什么?“
黄柏摇摇头:“嘴硬得很,什么都不愿说。”
“哦?怎么这两日遇到的都是如此难啃的骨头。”他似是嫌此处光线太暗,走至窗边将窗户推开。
屋内那难闻的味道瞬间散去些。
“想来是同一人的手笔。”黄柏沉声道:“似乎正应了您此前所想。”
“前日里擒获的那贼人如何了?”
“砍掉了他两只手,请府医裹了伤,又喂了止血的药,命是保住了。”
“命保住就好。”明骁舟毫无波动:“过两日还不招便再砍掉他两只脚,切记别把人弄死了,本王还有许多折磨人的法子未在他身上试。”
“是!”黄柏拱手道。
屋内的那人神情未变。
“还有,请画师将他的脸也拓印下来,分发至各处去。”明骁舟抬手随意一指,神情轻蔑,仿佛看着一只蝼蚁:“不过,本王似乎想到了一个好玩的法子。”
那人抬眼望着他。
“让这两人赛一场吧。”
黄柏一愣:“属下愚钝。”
“这二人既都不见棺材不掉泪,那便如此吧,先招的那人,族亲皆可活!”
那贼人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
“可一旦有人先说出了本王想听到的消息,那么,另一人不管招还是不招,本王都没兴趣再听了,族灭即可。”他温声道,语气轻松得仿佛闲谈一般。
“属下领命。”黄柏应道。
明骁舟转身面对那贼人:“如此说来,你尚比那人早听闻一些,若你俩同时招,那也是要杀你亲族的。”
那人顿时睁大了眼。
而此刻汴京城中,早朝方散。
张覃今日显然心神不宁,荣成帝数次询问,他也未曾答上来。
柳青河皱紧了眉头,落在后头特意等他,见他上前来才低声道:“你今日怎么了?”
张覃显然一怔,他面色苍白,但仍强颜欢笑:“无事,我能有何事?”
“你我知交多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可是那头出事了?”
张覃闻言,顿时垮了脸:“那假星云,不见了!”
“如何会不见?”
“他一行跟着泰亲王府的马车前往清河郡,本就是起指路之用,我请那人另安排了一队人马跟在后头。可昨日急报传来,他们在清河郡郊外发现了那几人的尸首,独独没有那假星云!”
柳青河眉头皱得更紧:“莫非被活捉了?”
“我正有此疑问!”张覃面色微沉:“几日前听闻明砚舟大限将至,令我松了口气,可时至今日仍无讣告传来,又逢此事,我已是不敢再等。是以趁昨夜大雨之时,派去的另一队人马,对明骁舟落脚之处进行了围剿!”
“可成功了?”
“派去之人足有数百,那明骁舟不过带了几十守卫,想来是抵抗不了的。”
“那你为何不安至此?”
“虽是如此,但急报还未曾传来,我如何安寝!”
“便是明骁舟生擒了那假星云也无用,他亲族不在你手中吗?又何敢多说什么。且只要你昨晚围剿成功,便不会掀起波澜。”
“我正是此意。”张覃颔首道:“或是昨夜雨势甚大,路上有所耽搁,否则今日急报应已至府中。”
“无须担心,你未曾出面,无论如何都查不到你身上,只管回府等消息便是。”
两人各自上了马车,自宫门口分别。
虞兰川最后一个出的宫门,明砚舟那完好的护心镜传言,早已传至他的耳中。
一切都太巧了。
学子案那一封檄文,将叶宣案与明砚舟架至百姓眼前,原以为只是巧合,可如今坊间传言又起。
各种猜测纷纷涌现。
这一案舆论背后定有人在推波助澜!
虽不知此人目的,但想来于自己翻案也有益。
他沉思着,未曾发现秦景云已站在他身前:“大人,在想什么?”
虞兰川如梦初醒,他摇了摇头:“无甚。”
抬腿走上马车,想起什么他道:“那说书之人,可有踪迹?”
“无,”秦景云低声道:“那日护心镜之后,他便再没出现过。”
“可有问过那茶楼的店家?“
“问过,那店家说这人此前也仅是说些野史,因言语风趣而广受追捧,可他并不常露面。”
“店家也不知他是何人?”
“只留了个姓名,知道是汴京人士。但属下去衙门查了,未查到此人的户籍文书。”
虞兰川拧紧了眉。
“依您之见,那人如此煽动舆论,所求为何?”
“不知。”虞兰川摇头:“我不敢轻易说他是为翻案而来,毕竟记得我老师之人寥寥无几,何谈为他翻案?”
秦景云沉默。
“可若他真是为翻案而来,那他会是谁呢?叶家满门都死于十年之前。”
两人思索了一路,都没得出个结果。
“那明砚舟如何了?”秦景云跟在虞兰川身后迈入府门。
虞兰川闻言身形一顿,他神情凝重:“泰亲王前日里来了信,不逾如今生死攸关。”
秦景云叹了口气:“若他能活着,总能记得些当年的细枝末节,您也不必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四处碰壁。”
“但愿不逾能活下来。”虞兰川轻声道:“不必为老师,为他自己便好。”
容昭盼了几日,陵游都未曾回来。
她每日坐在廊庑之下,有时是与明砚舟下棋,有时是捧着那衣袍仔细地绣着。
袖口处的海棠花已栩栩如生。
可如今已过去十日。
明砚舟的躯体每况愈下,府医已不再避讳,直言他撑不过三日。
参汤、药石已喂不进去,强灌也无用。
可容昭仍不愿死心,那道残魂见她沉默,只默默陪在她身旁。
星云大师是佛门中人,对道家秘术虽了解些,但如何实施却一窍不通。
他也无计可施。
府中愁云惨淡。
容昭执着针线,指尖不停。
明砚舟见状,眼中似有不忍,他抬手按住她的手臂:“休息一会吧。”
“还有一点就绣完了,我女红不错,你不必担心。”
“我如何会担心这个?只是你已没日没夜地做了两日了,合该休息会。”
“我睡不着,也不想停。”容昭轻声道:“束手无策的感觉,太煎熬了。”
“人生便是如此的,哪能事事如意?”
“都说有得必有失,可我未曾见你获得过,端看着你失去了。”
那男子笑起来:“胡说,你是偏心于我,总想让我多获得些才有如此之感。”
“那不应该吗?”容昭眼神执拗:“你如此好的郎君,就应该获得所有美好的东西!”
“我已得到了。”他轻声道。
容昭还未深究他究竟得到了什么,身后脚步声突然繁杂,她浑身一凛,本以为是陵游回来了,立即放下了手中的衣衫。
却见那府医步履匆匆,直奔明砚舟屋内而去。
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容昭面色一白。
那郎君拧眉看着她:“别去看了,我的躯体如今难看的紧。”
那小娘子顿时落下泪来,她颤抖着唇:“发生何事了?”
他挣扎许久,终于抬手替她拭泪:“无事发生,你先进屋去休息会,醒来一切就都好了。”
“你不骗我?”
“我何时骗过你?”明砚舟骤然红了眼。
那女子闻言,转身走进房内。
明砚舟看着她的背影,目光眷恋。
屋门在他眼前缓缓阂上,隔绝了一室的温暖。
他轻声道:“容昭,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