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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旧事

古齐月说完,也不待他反应,只笑道:“柳相,东华门已在眼前,奴婢便不送了。”

柳青河满脑子都是他最后那句话。

何为再死一次?

他探究地望着眼前之人,却见那人面色如常,方才那一幕似乎仅是他的想象。

风雪渐大,脚下的皂靴浸在雪里,里头的袜早已湿透。

古齐月面上带着三分笑意,但仔细看仍不难看出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

两人隔着风雪,终是柳青河先开了口:“如此,多谢古大人相送。”

“柳相客气了。”古齐月笔直地站着,脖颈都未曾弯一分。

他目送柳青河走出东华门,面上笑意倏然间敛起。

他回身,看着来路之上的脚印已消失不见,低叹道:“是谁曾言,走过的路不会骗人?真是天大的笑话。”

那句低叹被风席卷着远去,再也听不见分毫。

容昭一到冬日,便极为怕冷。

她对明砚舟有救命之恩,虽从不以恩人自居,但明骁舟绝不会亏待于她。

见她早早便穿上夹袄,顿时了然,便差人不间断地送来银丝炭,供她取暖。

那妇人与她相熟之后,便也常来她屋中,有时是一道讨论刺绣,有时是看她打络子。

容昭自那日之后,便常常观察于她。

不知怎的,她总有种莫名奇妙的预感,觉得那妇人与阿川不同,她似乎仍保留着前尘记忆。

但那或涉及她的伤心事,是以容昭见她不说,便也不多问。

明砚舟已休养了数日,众人均闭口不问他重伤之前的事,只等他自己想起。

那一日来得很快。

他靠在软枕上,眉眼低垂,竟是一夜未睡。

陵游来侍候他梳洗发现他面色不好,还只道他病体未愈。

半晌后,听见明砚舟哑声道:“劳烦你替我将那件天蓝色的衣袍拿来。”

“您今日要换上?”

“嗯,辰时再替我将我兄长他们请来吧。”

陵游领命而去。

用过早食,容昭正躺在榻上,手中拿着本兵书在读,便听见陵游来相请。

”容小娘子,您可在屋中?”

“在。”容昭快步行至门口,拉开了门。

陵游笑道:“二殿下请您去一趟。”

容昭看了看天色,返回屋中拿了身厚厚的披风穿上,又看见那道亡魂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便笑道:“阿姊,你可要与我同去?”

那妇人闻言笑起来:“可以吗?”

“你不是想见一下我那位友人吗?与我同去便能见着了。”

她颔首,眼里俱是笑意。

一人一魂如此便出了门,绕过长长的廊庑,风雪便落了她满襟,那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也被打湿。

她无奈道:“淮县从无如此大雪,方才出门时,应执把伞的。”

“可是身上冷了?”那妇人关切地看着她。

“我穿的厚,倒也不冷。”她看着前面的路,笑道:“我们走快些,去他房中烤火吧。”

她眼中的顽皮直引得那妇人摇头失笑。

路并不远,容昭到时,明骁舟与二位大师已然到了。

星云与知远前日里便打算离去,未曾想到这大雪突然而至,前路难行,便也就搁置了。

见容昭携那妇人前来,二人便敛下了眉眼。

到底男女有别。

明砚舟想得周到,屋子内竖着面屏风,容昭与那妇人坐于一侧,郎君们坐于另一侧,如此也不算逾矩。

他如今已能行动自如,身躯虽还无甚力气,但终归不需人贴身照料了。

他穿着那身簇新的衣袍,袖口处的海棠花开得正艳。

头发用一根白玉簪固定在头顶之上,在容昭看来,其实并不如那丝带束发来得好看。

但到底面如冠玉,气质皎皎。

那妇人透过屏风打量着他,不由微微颔首。

她凑近些,低声道:“那位便是你的友人?”

容昭神情坦荡,闻言颔首:“是。”

“别的不说,这通身气度倒是不输那些王侯将相。”

容昭闻言弯起眼睫,她笑道:“他本就是王侯。”

那妇人终是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旁人看不见,那二位大师却是闻声看过来,见她们似在顽笑,便瞥过了眼。

明砚舟为残魂之时,尚能看见亡魂,如今魂魄已安,便再也瞧不见了。

他隔着屏风,只看见那道纤细的身影,面上似扬着笑。

视线落到她的绣鞋之上,地上似有些深印,他顿时了然,轻声道:“容昭,你可要去换双鞋袜?”

那小娘子抬起头,她笑道:“你屋中炭火烧得旺,想来过一会儿便就能干了,无须费那功夫。”

明砚舟看着地面上的水渍,眉心倏然拧起,他招来陵游,低声吩咐了几句。

未过许久,陵游便端了盆新炭至她身旁。

暖意袭来,直将她身上的寒意都驱散。

那妇人见状,面上露出满意的神情,她低笑道:“我似乎能理解你此前的话了,如今看来,并无夸大之词。”

容昭笑起来。

明骁舟咳嗽了一声,他捧着盏茶,温声道:“不逾,今日将我们唤来,所为何事啊?”

不逾?

那妇人闻言,倏然之间便敛了笑,她透过屏风望过去。

那人的眉眼……

那人的眉眼,赫然便是……

她浑身一凛,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明砚舟手中捧着杯热茶,闻言敛下眉眼,正色道:“我休息了数日,如今已将重伤之前的记忆,都记了起来。”

“你想起自己是为谁所伤了?”明骁舟抬眼,神情严肃。

“是。”明砚舟颔首。

他似乎心绪不稳,那手握得极紧,在众人的目光中,哑着嗓子将往事缓缓道来。

明明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伤痛,此刻却有种旁观者的无力。

他抬头看向门外,目光沉痛:“那日,也像今日一般天寒地冻。我领老师之命,去巡查兵器营。”

容昭听着他的声音,那场景便似在她眼前一般,徐徐展开。

“我领着几名副将,方行至兵器营门口之时,便被几名内监拦了去路。”

“内监?”容昭拧着眉。

“是,”明砚舟颔首:“青州战场之上,除了我们这些将士之外,还有监军太监刘敏,他有几名内监随身侍候。”

几人听着,神情不由凝重起来。

“他们拦住我,称刘敏此刻正在兵器营中盘点箭簇,让我稍后再来。可我本就是领了老师之命来此巡查。此前几场战役,又处处受其掣肘,仗打得极为艰难憋屈,心中怒气更甚,自不肯让步,于是便与他们发生了争执。”

他眉眼平和,但语气中却极是沉重:“刘敏听到了动静,便从里头走了出来,他面上不虞,称我不尊监军,扬言要用军法惩戒于我。”

“老师听闻此信之后,匆匆赶来,从他手中救下了我,免了我的杖刑,将我领了回去。”

“可我心中有气,难以疏解,到了夜晚又想起白日里未完成的巡查,便借着夜色来到了兵器营,守卫见是我来,自然放行。”

说到此处,他倏然间闭了闭眼,喉结轻滚:“我走进去,只见兵器营中箭簇摆放整齐,起初检查的几箱并无异常。”

容昭听到此处,顿时捏紧了袖中的手。

那人眉心紧皱,似极力压抑着痛苦:“可到后来,我便发现了不对。有数箱箭簇,竟俱是些木头与面粉制成!不知那匠人是用了什么办法,使其从外观上看起来,与寻常的箭簇并无区别,甚至重量也极为相近。可只要轻轻一掰,便轻易可碎成两段,如此脆弱又如何杀敌?”

屋中鸦雀无声,只有明骁舟渐沉重的呼吸声隐有传来。

“想起白日里发生之事,我便怀疑这些,都是刘敏的手笔。彼时战事正胶着,突厥强攻我青州城数次不下,仰赖的是老师卓绝的领兵之道、将士们的不畏生死,可也绕不开锋利的武器。我惊惧非常,再不敢耽搁。可未曾想我方走出兵器营,便正面撞上了刘敏!”

容昭心下一沉,似乎体会到了他彼时的心情。

那十七岁的少年便似在眼前。

“他问我为何私自进兵器营,彼时老师已带着守将去城门处巡守,我不知军营之中有多少是他的人,故而与他虚与委蛇,终得脱身。”

“若那日,突厥未攻城,那一切都是来得及的!”他言及此处,猛然闭了眼,声音沙哑。

“我寻来信任的副将,让他去报与老师知晓。而我则守在此处,不让一支箭簇落入将士手中。可我不知青州城门处,那完颜宗领着一队突厥骑兵,就站在离城门不远的地方。”

“他很狡猾,站的地方正好在弓箭射程之外。完颜宗在城楼下叫阵,言语极为难听。若仅是如此便也罢了,可他手下还押着两名女子!”

容昭神情凝重,她低声道:“便是你的师母祝氏与他们的女儿?”

众人视线均在明砚舟身上,无人看见她身旁那道亡魂早便苍白了脸。

明砚舟缓缓颔首:“是,正是我的师母与师妹。突厥的探子在元宵灯会上将她们绑走,送至青州之时,正月还未过。我记得那晚下了好大的雨,雨水兜头淋下,刺骨寒冷,铠甲如同冰一般,将我缠缚。”

手中的茶盏早便凉透了,他垂眼看着,却突然红了眼眶,那血过了十年,似还鲜红在他眼前!

“我本守着兵器营,并不知城楼处发生了何事,却骤然闻得军令。待我赶到城楼之时,正瞧见了那一幕。”

他眼眶血红:“师母与年幼的师妹,为让老师不受掣肘,为让大胤脊梁永在,毅然决然地撞死在完颜宗的刀下。”

“这不是你的错。”容昭轻声道:“你曾劝我不必背负他人的苦痛前行,如今我也以此言劝你。”

明砚舟透过屏风深深地看她一眼,摇头道:“我不罪己,可我也忘不了青州城下的血。”

那道亡魂听到此处,怔怔地落下泪来。

明砚舟深吸两口气,稳了稳心神,继续道:“那完颜宗知晓此刻老师心绪定然不稳,更是丧心病狂地让手下将师母与师妹当众枭首,将她们的首级挑于阵前示威!”

众人听到此处,肝胆俱裂!

明砚舟更是浑身颤抖,只听得他继续道:“我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她们受辱,便欲领兵去城楼之下与之一战,可老师不允。我本不解其意,不过一息便见敌人援军如潮水般涌来。”

他神情萧瑟:“援兵已至,完颜宗下令攻城,我惶恐地看着大胤的将士们换上那兵器营的箭簇,厉声高呼劝阻,却为时已晚!”

容昭眼中早已落满不忍,但她仍旧轻声道:“你派去报信的副将呢?”

明砚舟垂下眼,哑声道:“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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