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是非功过
屋内仅余下那女子凄然的叹息。
明骁舟嘴唇微动,最终却什么都未曾说出口。
这旧事,太过沉重了。
直压得人喘不过气。
知远低声道:“既知晓二殿下是刘敏所伤,何不将他抓来问一问?”
明骁舟缓缓摇头:“他已身死。”
容昭闻言,拧紧眉:“莫非是,灭口?”
“叶宣叛国案便是由他揭发,凭此功绩,他回汴京之后便扶摇而上,未过多久便任司礼监掌印,可数月之后便暴毙于宫中,至今不知缘由。”
“如此一来,那知情人士似乎都已死绝。”容昭沉声道:“只有那绑着夫人去青州的宦官,尚不知身份。”
“是。”祝蓁蓁颔首:“但若我能见到他,定能认出他来!”
明砚舟低垂着眼,半晌后低声道:“我后来是如何回的汴京?”
明骁舟闻言,沉声道:“却是陈让将你从青州带了回来。”
“陈让?”
“是,彼时叶将军已死,青州城破,陈让领圣意去与突厥和谈,返回汴京时将奄奄一息的你带了回来。”
“那他会不会是用封印之术将夫人的残魂藏在明砚舟身躯之中的人?”
明骁舟闻言,敛了眉眼:“不知。”
知远摇头道:“二殿下彼时受伤极重,若不及时救治,想来活不了许久。若陈让是在青州城破之后才领命前往,从时间上来说,或是来不及的。”
“那会是谁呢?”容昭低声道。
明砚舟抬眼,透过屏风只看见她朦胧的身影:“陈让既活着,那我们何不去问他?”
明骁舟面色仍十分凝重:“他是陛下身旁的近侍,又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他在宫中我们无法得见,要如何问?”
明砚舟眉间郁结消散:“他在宫中不假,但为何不能让他出宫呢?”
容昭抬眼,顿时领会了他的意思。
她抿了抿唇:“如今,明砚舟已醒,陈让作为将他带回汴京的人,也算有恩于泰亲王府,若设宴款待于他,他可会来?”
明砚舟赞赏地看向她:“我正是此意。”
明骁舟思忖许久,终于颔首:“此法或可行。”
明砚舟抬眼,看向那空荡荡的椅子:“我不信老师会通敌叛国,他一生躬行报国之志,又亲眼瞧见亲人死在敌人的刀下,如何肯弯腰曲背,讨好逢迎!是以,我定会找出真相,还他清白!”
祝蓁蓁闻言,红着眼道:“不必。”
容昭望着身侧笑得苍凉的女子,只听得她道:“你们这些孩子,不必为了我们这些已死之人奔走。我了解他,身后之名而已,叶宣并不在意,是非功过自有后世评说。”
明砚舟垂下眼,看着袖中的指:“可历史向来是由活着的人去写,若我们无法还他公道,后世又有谁能记得平疆大将军?”
祝蓁蓁闻言,又落下泪来:“我相信,他更愿意看见你们平安!”
容昭心中酸涩,她轻声道:“夫人,我此前不知您身份与生平,不知您这一生如此艰辛。”
“我并不艰辛,如大师所言,我是一心求死的。”
“您为让叶将军不受掣肘,决然赴死,令人敬佩。”容昭垂下眼:“我此前问过您可有执念,您并未告知于我,如今我想再问您一句,可还有心愿未了?”
“我已是逝者,己身之上,已无执念。若说心愿,那便是寄希望于大胤军,有朝一日能一雪前耻,让突厥贼人还我故土,此后不再让一寸!”
众人闻言,俱是心下震颤。
她抬眼看向身侧的姑娘,眼中似有浓重的思念:“若真说起来,我唯一遗憾的,便是不知朝朝的生死。”
容昭闻言,顿时哑了嗓子。
祝蓁蓁继续道:“容小娘子,若你有一日遇见她,不必将这些沉重的真相告知于她。”
“为何?”
“这些年,她定是吃了许多苦,那些怨恨,不必她去背负,我只盼她过得快乐恣意。”
她虽看着容昭,可却似在透过她看向其他人。
半晌后,容昭低声道:“夫人放心,若我有朝一日能遇见她,定会写祭文告知于您,让您安心。”
“好。”那道亡魂笑起来,眼中神情寂寥:“如今已入冬,那便快到她的生辰了,她娇气,每年生辰都要吃我亲手擀的面,这么多年不知道她都是如何过的。”
容昭垂下头,眼眶酸涩。
众人一时无言。
星云长叹一声,终是什么都未曾说出口。
大雪仍旧未停。
廊庑之下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明砚舟拧眉望过去,不过须臾便见陵游出现在门前。
他神情严肃,沉声道:“王爷,二殿下,那假作星云大师的贼人愿意招供!”
明砚舟闻言站起身,与明骁舟对视一眼,快步离去。
外面风雪交加,他身上仅着一件单薄的衣袍,比为魂之时,尚要瘦上许多。
肩上的骨骼都凸起。
房中众人也俱散去,容昭与祝蓁蓁并肩而行,两人绕过廊庑,行至她房间门口。
祝蓁蓁看着一路沉默的小娘子,笑道:“方才那些话,可是吓着你了?”
容昭摇头,她低声道:“未曾。”
“那便好。”
说完,那道亡魂便打算告辞回后院,却不防听见容昭唤她:“夫人,您虽为亡魂,不畏严寒,但我仍想留一留你。”
祝蓁蓁转身,似不解其意。
“天寒地冻的,后院又没烛火,您不若便歇在我屋中吧。”
“你不怕我吗?”
“为何会怕?”容昭笑道:“您为全忠义而死,如此亡魂又有何可惧之处?”
祝蓁蓁闻言,不由低头一笑:“若我的朝朝有你这样的性子,我便放心了。”
“她会的,您与叶将军所受苦楚,上天若看得见,定会佑她福泽绵长。”
“借你吉言。”
容昭朝她一笑,随后转身推开门,屋中的暖意顿时迎面而来。
鞋袜早便湿透了,脚似被束缚在冰雪里头,冻得没了知觉。
容昭坐着缓了片刻,俯身褪去鞋袜,那双莹白的足此刻已冻得通红。
祝蓁蓁瞧着不由拧紧眉:“怎冻成这样了!”
“无事,”容昭笑起来:“在房中暖上一暖,一会儿便好了。”
“乍冷乍热极易生冻疮。”
“我倒是许久未曾生过冻疮了。”容昭寻了双鞋趿着,只觉得脚上的肌肤暖了起来:“还是幼年时生过。”
“那是什么好事么,竟还值得你怀念。”祝蓁蓁看着眼前的小娘子,笑骂道。
容昭闻言一笑。
而后院刑房中,那假星云看着面前肖似的二人,却是连痛都呼不出来了。
他被缚在柱子之上,身上脏污不堪,明砚舟抬眼望过去,只见他袖中赫然缺了两只手掌,那断口血淋淋的,极为可怖。
刑房中血腥味混合着各种味道,令人生呕。
而明骁舟坐在一旁,正闲适地喝着茶,他看向那人,淡淡道:“请陵游唤本王来,是有何事要说?”
那人闻言,先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气若游丝道:“先……先让我喝杯茶可好?”
明骁舟使了个眼色,陵游立即握着杯茶上前,那人似渴得狠了,就着他的手喝了两盏才长长舒了口气。
他抬眼,低声道:“王爷此前说过的话,可还作数?”
明骁舟淡淡瞥了他一眼,笑道:“本王曾说过什么话?”
那人倏然间瞪大了眼,他一脸不敢置信道:“王爷此前说,若我先招供,便会放过我的妻儿!”
明骁舟闻言,并不回答,只抬手倒了杯茶递给明砚舟:“喝口茶暖暖身子,你大病初愈不可受凉。”
假星云见他不答话,一时涨红了脸,他愤愤道:“原以为泰亲王是个君子,没想到却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他厉声骂着,明骁舟却连眼睛都没抬。
明砚舟也不说话,只端坐在一旁,他确实有些冷,出来得急也未着氅衣。
见眼前燃着火炉,上面放着几柄烧红的铁钳,火烧得极为旺盛,明砚舟伸出手,身子微微凑近了些。
暖意袭来,那寒意顷刻间散去。
火光映着他的面庞,温和的眉眼中看不出一丝戾气。
那人骂了许久,终于累了,见对方不为所动,这才慌了,他哀求道:“王爷,我也是受人胁迫,非是自愿啊,求您网开一面!”
明骁舟掀起眼皮,冷哼了声:“你方才高声怒骂,本王还未曾追究,不知你如今又要让我为你网开哪一面?”
“王爷,若我将所知晓的所有事情都告知于你,你可能放过我的父母妻儿?”
“那也须知晓你所招供之言,于我可有意义。”
“我说,我都说!”他急急道,随后又看向陵游,抿了抿唇:“这位大人,我还有些渴,能否劳烦您再给我倒一盏茶来?”
陵游闻言,见明骁舟并无示意,便仿若未听见一般,站在原地不动。
那人见状也不再奢求,他垂下眼,声音沙哑:“小人名叫余大,向来干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活计,我也无甚本事,这些活虽危险了些,但好歹来钱快。”
明砚舟面色不变,只将衣袍撩高些,避免火星烧及衣袖,他仔细地将袖子叠好,才微微俯身凑近火炉。
方才来之时,脚尖也有些湿,此刻如同冰块一般贴在肌肤之上,冷得刺骨。
他不由想起房中的那几抹深印。
那人咽了口唾沫,继续道:“那日,有位大人找到了我兄弟,请他物色与一位和尚长得相象之人,那画像方一展开,他便乐了,只因那和尚长得与我极为相象。我便如此被那大人选中了。”
明骁舟听到此时才开口问道:“可有见着那人长什么模样?”
“未曾。”余大摇头:“我唯一一次见他也是隔着屏风。”
“可有看清他的身形?”
“看着个子不高,很是瘦削。”他回忆着,又继续道:“我原本以为,他只是让我扮成那和尚,去做些骗人的活计,却没想到,他绑了我的家人,威胁我敲响泰亲王府的大门!”
他言及此处,耷拉着眉眼,哀求道:“我虽恶贯满盈,可也不想死啊!与官府作对尚且不敢,我又如何敢与皇亲国戚作对啊!”
明骁舟抿了口茶:“如此说来,俱是那人胁迫于你?”
余大忙不迭地点头:“没错没错,就是如此!”
“你未曾见到那人,也不知晓他的身份?”
“是。”
明骁舟笑起来:“如此无用的信息,你还想让本王为你网开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