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外传 剑圣
所谓的剑客,是有境界之间的差别的。
可以较好地运用剑,并且积极交流学习,轻易催动草木者。可以称作剑士。拥有一定实力,并不断拓展自己的眼界,可以熟练运用剑技,聚集河流自然之灵气者。可以称为剑客。拥有开创流派的大能,称霸一方的剑术,并且能在流派历史中逐渐走向顶点,甚至吸取山川大海者。可以称为剑豪。
英雄不一定就是剑豪,但剑豪一定是英雄。剑豪就是这样在乱世中如此出类拔萃的存在。甚至无数剑豪们留在传说史书之上,成为不朽的佳话。
但是在剑豪之上,还有更加恐怖的存在。还有一种究极天地之变化,倾吞日月之辉光,将剑道突破到无人能敌的境界,轻易击碎所有修剑者的存在。
那就是剑圣。
我的师父,就是剑圣。
我幼时学剑的时候,听说只有我们国家明确地把剑客们分为三六九等,甚至予以称谓时,我很不理解。我和隔壁道场的家伙们比剑时,从来没有感受过过大的差距。当时能让我感受到差距的只有道场重金请来指点的师范代。虽然这么说可能有点自负的味道,但我十多岁时,很快就超越了町上能请到的所有师范代。
我从町上离开,告别了家乡,想去各个道场切磋学习,因为从我第1次接触到剑开始。我就知道这将是我终身的事业。这种玄乎的预感,让我始终走在剑道之上,并以此为乐。很多道场的剑客都惊讶我的天赋,想要把我引荐给更有威名的剑豪,我也因此遭受了几次惨败。不过我仍不觉得,这种称号之间的差距会如此巨大,可能是因为我过于年轻,也可能是因为我没有遇到至强的剑豪。直到我少年天才的名字被越来越多的人知道,我居然被直接推荐给了“剑圣”。
当今世上,只有一位剑圣。
哪怕我是一个跑堂的伙计,给武士大人提草鞋的杂工,或者是那种只会在酒馆浪费金钱的底层浪人,都应该听过他的名讳。那当时对称号仍抱持疑问的我,非常想知道,所谓的剑圣,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想起那些装模作样开创了小流派就敢自称剑豪的骗钱货,真正的剑豪一剑就能取其小命,就在剑豪这个领域之内,强者和弱者的差距都是巨大的。而受到众人敬佩的,被尊为剑圣的人,应该不会是欺世盗名之辈吧……
带着这种疑问,我第一次见到了师父。
初见师父的感觉,和见那些富丽堂皇,威严勃发的剑豪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与其跟我说这位是剑圣……倒不如说这是附近的一个农民。师父的样貌平平无奇,面相还略显老态,眼睛不眨的时候就是一副愁苦的样子,稍微抽动一下双颊的肌肉,就会显露出带着悲婉的凶怒。身上穿着素褐色,没有任何花纹的衣服,这件衣服我曾在店子里看到过,只要再加两枚铜币就能改成条纹的款式,但依然是有条纹的衣服里最便宜的。如果不是他腰间带着两把剑,很难想象这样的一个老头会和剑道有什么关系。更别提他就是传说中的剑圣。混在人群中就会认不出来,感觉就是普通的务农之人,身上更是没有一点剑客的气质在。如果不告诉我他是剑圣,我大概会认为他是一个看起来凶恶老态,但其实心地善良的好人吧。
“你就是神后宗治?”师父开口了,憨态可掬,凶恶的眉目显露出慈祥,我连忙应答。
“是的!”我立马站直,有点僵硬地回答了他。甚至忘记了所处的地方是一个专门为他空出来的道场。
“那么,稍微让你见识一下,我们新阴流的剑技吧。至于是否拜师,还是看你喜好。”师父当时没有说什么客套的废话,而是轻轻用拇指推出了一点剑刃。
佛教中有个概念叫一刹那,是我学到的所有词汇里,关于时间量最短的词。但是在这里,在比一刹那更短的时间,我感受到了变化。
不是什么农民,放在人堆里就认不出的老头,穿着最廉价衣服的平民。我全身的汗毛倒立,不自觉地往后退,只想一头扎进海里,为他的剑刃腾出空间。他轻轻拔剑的动作,就让我的心跳像倾奇舞一样热烈鼓动,我瞬间理解他为什么可以被称为剑圣,仅仅只是把剑从鞘中取出来的过程,就让我感觉自己像是蝼蚁在遥望月亮。
我曾听闻,师父他曾在16岁那年,三天三夜完成了1000次的试合。17岁的时候获得神道流奥义皆传资格,23岁获得阴流的印可状,并开创新阴流。同时被称为长野十六本枪的第一本。
在他轻巧拔剑的瞬间,所有的传说,逸闻,史实都被实现了一样。他演示了几个新阴流的剑招,那简直就是照进我人生中新的光线。我这才明白境界之间的差距是大到堪比天堑的。剑客的称号划分不仅无比浪漫,同时也无比的正确。我若只是梦想着将一生奉献给剑道的话,眼前的此人想必早已把剑道融入了自己的骨血。这不是什么奉献,追求,专注的故事。而是师父他本人就是剑道的化身。他所创造的剑招看似平常实则威力巨大难以看穿和研习,他的一招一式都是在剑道的顶点上梦想出来的不可能之神技。
如果我能活八百年的话,一定可以更加靠近师父吧。
师父很认可我的资质和努力,简单地就收我为徒了。我问师父,难道不想抛弃武士的身份,作为武道家游历天下吗。
我以为师父会因为我的激动与僭越而不快,结果师父只是笑着摸摸我的头。
“那一天应该不远了。”
所谓的剑圣,就是天下第一。但区区的天下第一,却未必能被称作剑圣。
在这战国的乱世,剑法至为兴隆的时代,天下到处充斥着武艺高强的剑客,而师父却以更上乘的武技技压群雄,在理念,修为,境界上都碾压众生,故推崇为当世的剑圣。无论是多么有威名,再如何不败的剑豪们,他们如何挑战切磋,最终都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走在师父的前方。而走在前方的师父,却一直回头关照我们。
在武田家和长野家的纷乱之后,师父选择了下野,抛弃了武士之名,带着我们这帮弟子游历四方。不过我早就预料到会这样了,师父的心中,剑永远是第一位的。只是他困于诸位大名的恩情,受自己一直以来过强的责任心束缚罢了。随后我们跟着师父,走遍了许许多多的地方。
这其中,过多的对于剑技的赞美不谈的话。师父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有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上洛的途中,我们途经一座尾张的小村落时,发生了一件这样的事情。两个因为作恶而被追捕的浪人,劫持了村中小孩做人质,顽固地据守在一间房中,并威胁如果有人闯入,就杀掉人质。孩子的父母发疯似的哭泣,但仍然一筹莫展。
当师父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脸色大变,嘱咐我等弟子快去周围寻觅僧人,而他在近处观察情况。等请到了僧人之后,便恭敬地拜托僧人借出僧衣,一边念道,一边请僧人为自己剃度。看着师父的黑发一点一点被剃刀剥离下来,我完全不明白师父这是要做什么。
等师父完全化装成了僧人的样子,让村民拿来两个饭团,逐步挨近民家入口。
而当师父靠近房门时,浪人有所察觉。
“不准进来!再近一步我就取这孩子的命。”
浪人叫嚷着,并用武士刀抵住人质咽喉相威胁,言语间凶相毕现。
“你怕什么,我不过是个路过的和尚,拿饭团过来而已。”师父温声细语,真的像一个温和的僧侣一样。我和其他弟子示意村民们散开。
“好吵!你不要骗我,你一定是来捉我的人!”
“当然不是。你看,那孩子又没有罪。而我的双手都握的是饭团,没有武器。”师父的佩剑如今握在我的手里。但我知道,即使是师父这样剑技卓绝的人,也会担心顶在小孩的咽喉上的剑刃喋血,不敢轻易冒险。
从昨日起,已经整日未进一粒粮食的浪人难忍腹中饥饿,终于有点相信师父的话,但架在孩子脖子上的刀并没有松下。
“好了,你站在那里把饭团抛过来。但如果上前我就取人质的性命。”
“没问题。不过你必须答应我,给你的两个饭团,必须有一个是给人质吃。”这句话一说出来,出家人慈悲为怀的样子显露无疑,这也终于打动了浪人。
师父看准了浪人空腹的破绽用计,浪人的态度终于软化,转而抱住人质胸口,以为人盾,遂叫道:
“你抛过来,我这样接。”
师父向浪人抛出第一个饭团,未等浪人反应过来又紧接着抛出第二个。浪人用左手抱住人质,用右手持刀指人质咽喉。当见饭团飞来,不假思索伸出抱人质的左手去接,然而当第二个饭团被抛来时,情不自禁丢下右手长刀,伸出右手想接住饭团。他这颗贪婪的心,正中师父的计算。
在浪人放下刀的一刹那,师父有如神鸣之雷,瞬间就冲上前,伸手一把扣住浪人,轻而易举地将其翻转过来。浪人还未反应过来,浑身已经被擒住无法动弹。最终小孩毫发未伤,师父归还了僧衣,在一片感谢声中带着我们离去。
第二件事,就是天览了。
从古至今,对于一个剑客来说,天览毫无疑问是最大的舞台。这对于师父来说,是让新阴流,让他的技法扬名天下的最好机会。同时也是我们这些弟子最大的荣光,我们将在天皇殿前演武,有机会让将军看到我们新阴流的身姿。在我等待着师父与将军的交流时,师父却突然走过来对我说。
“演武打太刀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我的名字叫神后宗治,在我25岁,尚被称作青年剑客时。我的人生突如其来地走向了巅峰。
师父手下最优秀的弟子绝不是我,而是入师前就号称畿内第一,入师后就勤勤恳恳,虚心求教的柳生师兄。柳生师兄是真正霸气的大和豪族,他早已有剑豪的美誉,且剑技远在我之上。可是在师父面前,他也是恭敬得如奉主君,在身份地位差距悬殊的弟子之间,他也是放下先前傲慢的架子与我们打成一片。时常和我们一起怒批流派的叛徒伊崎,也经常和我们分享他的剑法心得。柳生师兄拜师的时候比我晚许多,但是因为其剑术和年龄都在我之上,我仍固执地要称他为师兄。
师父授予我剑道与武德的修行,我便时刻不敢忘记。至于今日,我独得师父的厚爱,以及我年少有为的褒奖,我走上了演武的舞台。
说实话,我已经记不清那天我用的哪些招式,做出了哪些动作了。总之一切有着梦幻的感觉。最终我没有辜负师父的期待,在演武上大获成功。将军大人大为感服,赐予了师父一个新的名号。
“天下第一”的剑圣。
但令我更没有想到的是,跟随师父周游天下的旅途,就这样戛然而止了。师父为了栽培我,把我推荐给了将军,我因此获得了无上的荣耀,成为了将军家的指南役。从此在天下最为着名的大名手下散发新阴流的光彩。
而第三件事,就是“无刀取”。
除去新阴流原本的奥义秘传之外,师父有一个更加宏伟的剑技梦想。师父把天下主流的杀伐暴戾的“杀人剑”,改造为了强身健体,勤于交流发展的“活人剑”。然后为了减少切磋当中出现的误伤甚至误杀的情况,师父改造了普通的竹刀,发明了更具有保护意义的袋韬。可这些还是不够。
师父最终创设性的提出了“无刀取”的概念。
所谓的无刀取,和神梦想流所发源的居合术,是几乎相反的概念。甚至可以说是反居合。居合的奥秘在于,通过快速拔剑达到一击必杀的程度,拔剑即杀招,让对方陷入带剑却无剑的情况。而无刀取却刚好相反,是使用者处于无剑的情况,通过无刀取完成绝妙的以无剑制有剑的招数。不仅是剑道最极端的概念——无剑之剑,更是适用于普通的受袭者,减少杀伤,究极的“活人剑”。
可是,师父并没有,把无刀取的课题交给我。而是交给了柳生师兄。
我心里清楚的,这是自古以来的流派规矩。流派中最顶级的奥义或者课题,必须交付给流派中最优秀的弟子。我虽然25岁就登上了将军指南的职位,但柳生师兄的剑豪之威名,武者之资质,更在我之上。
虽然我心里清楚,但是…………
我找了借口拜访了师父,向他陈述了自己的痛苦与郁结,等待着师父的责难。师父已经把最好的荣耀给予了我,我居然还如此无耻地向师父索求。我跪在师父的面前,愧疚填满了我的心。
想不到的是,师父居然只是叹了口气,悄悄把我拉到一边,陈述了“无刀取”的思想。师父告诉我说,现在的我身为指南役,为将军家服务,自然有些身不由己,但如果有偷闲之刻的话,思索一下无刀取,也是无妨的。此时的柳生师兄在钻研上已经有所领先,虽然多少有些坏了规矩,但可以尝试着去和他交流。
我扑到师父的怀里哭了,哭得特别大声,师父慌忙拍着我的背,像个手忙脚乱的父亲。我少时桀骜,看不起虚名,不懂师父为何受制于武士的称呼。我现在快三十岁了,却在剑道上丝毫感觉不到能追上柳生师兄,更不用说师父了,明白了剑客称谓之间的残酷,同时也为了荣誉和虚名,受困于将军的厚恩当中。只有师父,只有师父的好,一直在包容着我的迷茫与愚蠢。师父从未苛责过我的固执,一直希望我能以自己的方式精进剑术。
我拜谢了师父之后,又以邻国探访为名义,向将军请求了半年左右的旅行。将军深谙剑道,也知晓我的心中郁结。因我已有所盛名,指南役大人的身份在国内多有不便。便准许我带着弟子西行,探访大海对岸大国的剑技。
临行前,将军将天下名剑“大典太光世”借与我,望我多加保重。
我乘船远离故土,在飘荡的海浪中前行着,期待着未知的旅途。但我也忍不住回头,看向养育我的家乡,以及师父所在的方向。
弟子们当中也有不少聪慧健谈之人,无聊的航行中,他们不断地和我聊起了剑术和流派的话题。更有好事者,问我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剑圣。
我哈哈大笑,打断了他们所有的话题。然后我斩钉截铁地摇头。
“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剑圣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