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诀别
柳令月站在龙首之上，满意地看着城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暴动。远处被阻拦的人们都对着她怒发冲冠般嘶吼着，而在这龙首之下则有的是屈辱不甘心，却仍然懦弱地在忙碌着的人。
时间拨回到和苏辰对话那个节点。苏辰知晓了这一切，悲戚到不知道摆出何种表情来。他很想问柳令月这一切是否值得，但在见识过柳令月的裸体之后，他发现自己已然问不出口。
面前这个女人到底是正是邪，苏辰的心中没有办法下定一个清楚的结论。她宛如一个暗红的被全食包裹的月亮，用魔性的人格气质和邪性的手段，践行实现着自己和苏惊鸿哥哥都想过却无法攻破的江湖笼网。
“这一切真的值得吗？你又是缘何愿意为了这个虚无缥缈的梦，赔上自己，乃至大多数人的人生的呢？”苏辰淌着两行清泪，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想法，只能在情感上表达自己的善意和怜惜。
“你还记得你说过，不要伤害无辜的人吧？”柳令月淡淡地笑着，她一如往常冷霜般的笑容，这次却让苏辰感到痛心疾首，“我的回答是，这个世界上没有无辜的人。时至今日，我依然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我也绝非无辜的人。虽然我不信天，不信命，也不信善恶终有报。我也不觉得我双手沾染的鲜血是一种罪孽。不过既然是鲜血，那么血债血偿，就是合乎情理的。”柳令月走过来轻轻摸着抽泣的苏辰的脑袋，苏辰抬眼才看清，她那紫色的瘢痕已经蔓延到了手腕处，再也遮掩不住。
“你问我这一切值不值得，我说不清楚。其实我对兵器尊辱的天下趋势，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在意。”
“那么为什么你还.....?”苏辰不解地问道，他已经不敢细看柳令月的手。那纤细的手掌中果然有如秦乐当时所说的茧子，而那紫色的痕迹像是来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色彩一样，不仅凹凸不平，还有这像是鳞片一样的皮肤碎屑。
柳令月注意到了苏辰害怕的眼神，坦然地把手收了回去。
“因为愿望。”柳令月平静地说着，“有些人向我许愿了。于是我便满足了这些愿望，仅此而已。”
苏辰不敢相信地看着柳令月，却被柳令月用手指制止了。
“我的手腕很吓人的话，就不要勉强自己看了。我为了获得如今这份力量，失去了太多东西，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生命力了。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无论你现在对我是什么看法，我的事情也都只能长话短说了。”
“最后再教你一些微不足道的道理吧。兵器百家独尊一家，自然是违背世间常理的。但是我们现在的愿景能做到的也只是庇佑这个百年罢了。”
“庇佑这个百年？”
“不错，终有一天。所有的兵器都会被取代的。等你见识过了师父留给我的裨益鸟你就明白了。但即便如此，我们现在所作的努力也不会是白费的。活在一朝之人，既要放眼未来，也要为今朝而活。”
柳令月慢慢地从月章当中拔出那把鲜红色的剑，苏辰此时才得以细看这把剑的剑身。剑刃通体都散发着灼目的红光，像是太阳的火舌，亦像是怒涛的赤龙。整个剑身上的颜色似乎是流动着的熔岩，中间还夹带着滚烫的鲜血，从暗格里掣出的瞬间，好似潜龙出洞，长虹贯日一般充满威压之感。
“此剑，名为断虹。”
“断虹？”苏辰立刻就被这把绝世好剑震慑到，眼睛被这诡异而磅礴的气势所吸引，被轻易地转移了话题。
“这把剑乃是我自己的毕生心血。所有见过这把剑，并且懂行的人都会认为这把剑应当叫做虹。宛如长虹流星，血色夕阳的宝剑，虹是一个多么与他相称的名字。”柳令月看着这把剑，眼中充满了迷恋般的不舍之情。她眼中少见的又流露出常人的感情又想起方才她所说的没有多少时间了，苏辰顿觉大事不妙。
“月姐姐，你.....”
“名为断虹，实为斩龙。”柳令月不紧不慢地说着潇洒恣意的话语，随即拉着苏辰来到了走廊的尽头。苏辰这才发现，整座天一楼就只剩了他们二人。其余所有人都赶往了禹城内部。而柳令月则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多问。
“辰儿。”语气还是那样冷冰冰的，但是柳令月的口气明显充满了叹息的色彩，“你不是要夺取剑玉吗？那么让我们一次性赌上三块剑玉，来最后一战吧。”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泪痕还没晒干的苏辰措手不及。他只能匆忙背着黑布包裹的剑，又手提此逝，莫名其妙地站在了柳令月的对面。
“为什么我们还要打？！”苏辰一边拭泪，一边难受地追问着。
“我有你要做的事情，你也有你要做的事情。收集剑玉，追寻真凶吧。只有你真正走到了这条路的尽头，你才能获得足以复仇的力量。现在的你，力量还远远不够。”柳令月没有携带月章，而是端起断虹，用那道诡异惊人的红光对准了苏辰，但是下一个瞬间，她又缓缓放下。
“我的身体已经快支撑不住了，有些招式我已经使不出来。到最后我也没能对你倾囊相授。这是我的遗憾，所以现在就让我这个做姐姐的稍微任性一次吧。”柳令月干巴巴的笑容有一种难言的苦涩，她收起了断虹，转而垂下了自己的双手。
“毕竟，这是苏惊鸿的愿望。”
“什么？！”苏辰惊讶地愣住了，但是柳令月丝毫没有停下动作的意思。她缓慢，缓慢，又特别缓慢地提起了自己下垂的双手。她的双手在空中摆弄出曼妙的指型，好似拈花，又好似抓住了微风与尘土。她抬高到空中的手形最终做出了一个拔剑持剑的动作，她竟然以空气为剑，以无形为剑，向苏辰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凶光。
苏辰知道这是一个多么高深的境界，也知道柳令月可能是为了不想伤害到自己。可是在流畅的手法之后，他面前的柳令月，俨然已经在空气里揉搓出了一把白光闪闪的无形之剑。那剑的形状逐渐由白色转换为缥缈的赤红，苏辰这才明白方才断虹的印象已然给了他极大的暗示。
电光火石之间，柳令月就一剑刺来。红色的想象之剑竟然让苏辰下意识地拔出了此逝应对。在他极度专注的瞬间里，他扭转腰肢充分发力，生生挡下了这无形之剑，柳令月也顺着他的剑路将断虹划开。
苏辰刚想喊停，收回此逝也进入赤手空拳的状态。不曾想柳令月锋芒毕现的攻势一波接着一波，让他控制不住地握紧此逝对敌。两人所谓的剑刃交织根本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但在此刻全神贯注的苏辰眼睛里都凝出了血渍，他无比狼狈仓促地跟着柳令月的空挥，柳令月扎扎实实的剑法再次死死地压制住了他。
但即使是空气为剑，此战亦有所不同。苏辰极度痛苦，极度吃力地防御和闪避着根本无法伤到他的招式。但是在他眼中，无数次那夺命的剑尖都从自己的命门划过。一次次的见招拆招，苏辰逐渐发现自己全然不像最初那会，十招都卸不下来。而是可以渐渐掌握防御的节奏，在每次受伤时调整身体，将伤害最小化。四色剑谱的理论融入了他的剑法中，柳令月长期以来的虐打有了力量上的成效，虽然依然在这空挥乱舞之中看不到战胜柳令月的希望。但是这些空隙里，他已经可以施展步法，加速气息，将战斗变得持久一些。
刚这么想着，下一处呼吸就出现了紊乱。先前中毒受伤还没有完全痊愈，也不知柳令月对自己用了何种烈性的疗法。苏辰只觉得背部一阵吃痛，僵硬的脚步瞬间被柳令月抓住了破绽。柳令月一招逐日不升，一剑刺穿了苏辰的丹田。苏辰明明没有被任何东西刺中，可是看到柳令月推掌到了身前，顿时感觉浑身崩塌的疼痛感。柳令月顺势将拳头停在了苏辰的额前，苏辰已经被逼到了走廊镜头的窗户边上。苏辰看着那高悬的铁拳，心知如果真是那削铁如泥的断虹，此刻他已经脑浆四溢，七窍流血了吧。
“干得不错。若非是伤口还没愈合，你未必会如此快就败下来。”柳令月张开拳头，似乎想要摸一摸苏辰的额头，但是又停住收了回去。
“.....若非是你病入膏肓，我也撑不了这么久吧。更何况我一直在用真剑斗你，你却只是手捧空气.....月姐姐，世上的良医和隐士真的很多。你能不能......”
苏辰红着眼，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但是他知道柳令月走到如今这一步，已经不可能回头了。
“你的剑法有所进步。我也就安心了。”柳令月拿出断虹，递给苏辰，“一个人带三把剑可能很麻烦，但是我相信你肯定没问题的。”
苏辰愕然地看着手中那红色宝剑。
“剑只有埋葬进了土里，剑客才算真正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柳令月轻轻一笑，这次不再是那般冰冷严寒的笑容，而是那个最开始接待他和秦乐————甚至是小时候的那个月姐姐一样。
“别摆出那副表情呀。倒不如说，这段日子苦了你了。”柳令月靠近，帮助苏辰抹眼泪。苏辰这才发现自己已经难过到失声，想要张口挽留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柳令月像个真正的姐姐一样，帮苏辰擦眼泪，整理衣服。苏辰却因为悲伤一动不动地说不出话来。柳令月一边整理着，一边用有些释然的语调说话。
“你的哥哥苏惊鸿是我的挚友。他如果看到你现在这个哭鼻子的样子，肯定会对你不满的。”
“舒绫绡，是我在禹城唯一对不起的人。如果她没有爱上我这个千疮百孔的人就好了。辰儿，以后在外面遇到了好看的人一定要多一份心眼。不是所有长得好看的人都像你和舒绫绡一样单纯的。”
“你和文台都是我的好弟弟，你们两个都有各自的好。每当想起你们两个人，我都能久违地回想起做姐姐的幸福。我自小便不怕诸天神佛，地狱恶鬼，但是我不怕这些东西久了，就会失去为人的感觉。谢谢你努力活到现在，让我仍有一点作为人子诞生于世的喜悦。”
柳令月说着说着，手已经开始颤抖了。她低着头，不让苏辰看到她的表情。苏辰竭力将她扶起来，发现她依然是面部颤抖着带着些许悲戚，却始终没有多余的泪水。
“还有。”柳令月撩拨了一下秀发，“秦乐是个良人。你和他在一起，姐姐非常放心。看到辰儿以后都有人能护着，有人能爱着，姐姐非常欣慰。我从一开始就很欣赏秦乐，认为他必然会给你带来幸福。只是你们两个要经历的考验还很有很多。不过都能走过禹城，想必接下来的路也不会有问题的。如果你们真的能在这个险恶的江湖里获得幸福的结局.....那到时候我再送你一份礼物吧。”
柳令月微笑着，终于摸了摸苏辰的头。苏辰哭泣着，颤抖着，即使失声也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
“不要离开我。”苏辰握住柳令月的手，终于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而柳令月的脸色在这一瞬间惊变了。她的眼睛凄凉哀怨，痛苦绝望。她凄惨地笑了起来，苏辰终于想了起来，柳令月此时的脸上，赫然重合着那个雨夜里，苏惊鸿与那人诀别的表情。
那日苏惊鸿的脸，终于出现在了柳令月的脸上。
她绝色的容颜笑得无比凄惨，无比地凄美，像是即将破碎的皎洁之月。她又变为血红色的瞳孔仿佛是泣血的海棠。她轻轻张嘴，但发出的是无比细微的声音。苏辰开口要问的时候，她立马就把屏息用的丹药塞进了苏辰的嘴巴里。随即用力一推，带着三把剑的苏辰跌出窗外。苏辰用尽全力向她伸手，可最终什么都够不到够不着，那个深爱着自己的姐姐，像那日深爱着自己的哥哥一样。转身奔赴进了一场永无终结，永无黎明的黑夜当中。
而苏辰在模糊的泪眼里，努力拼凑出了柳令月方才的唇语。带着无限的悲伤，他坠入了水中。
“哥哥姐姐就陪你到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