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平蜘蛛

苏辰生平最是抵触的事物，应该是蜘蛛。

于他而言，长期的铸剑学艺，持之以恒的剑法修养，让他自觉自己的武功已经可以保全自己，甚至保全他人。无论何时，面对陌生的，可能带有敌意的生物，他都会思考如何对敌，如何制胜。这是身为剑客的高傲，也是身为武者的自尊。

可唯独面对蜘蛛的时候，从来没有什么办法。那个东西长着八只脚，弯折着托举自己的身体，可以吐丝结网，可以飞檐走壁。那奇异的姿态看得他浑身发毛，直犯恶心。每当剑法研习到象形之时，他总会暗自庆幸书上没有蜘蛛的形态。而自己小的时候面对蜘蛛之时，总是会吓得抱头鼠窜，尊严尽失。苏辰无法理解这种令人犯恶心的东西为何初始就能用最快的速度行走，为何可以在蛛网上又用那么温吞的步伐去捕缚对手。每当灰尘漫天，蛛网横结之时，他总会哭喊着，让自己的哥哥苏惊鸿来帮忙。

哥哥会一边安慰他，一边笑着把蜘蛛打死或者驱赶出去。

每想到此处，面对容颜与兄长颇为相似的秦乐之时，他总是按下不表，难以开口自己害怕蜘蛛的事情。不希望秦乐神采飞扬地用这件事吓唬自己，也是为了保全自己这难以言喻的羞耻心。

可是如今那个，那个与苏惊鸿面容相仿的秦乐，变成了一只蜘蛛。

秦乐奸笑地看着诸位掌门，得意反手拿剑，将短剑置于内部，然后压低了自己的身子。他的身子压得特别特别低，以至于看起来像是趴在了地上。他用双臂支撑着地面抬起头，藏于臂后的反手剑银光乍现，双脚一垂一勾，摆出了一个奇怪的动作。而毫无疑问，这就是秦乐古怪招式的起手式。

此时的秦乐，活脱脱地像一只巨大的蜘蛛。苏辰本来就浑身无力，此时更觉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

诸位掌门也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们同时和苏辰缓慢地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兵器不称手，原来不是他倔强嘴硬的谎话，他是真的兵器不称手。秦乐反手握住短剑的那一刻气场骤变，大家都明白这绝对是一个功夫偏门，却武艺高强的剑客了。

“这个动作很难看吧，这个叫平蜘蛛。”秦乐抬头狞笑着说，他决定出其不意。

“轰”的一声，秦乐就突然发力，直接原地起速，以这个诡异的蜘蛛之形俯冲前去，他的身体仿佛飞扬的烟火，瞬间就达到了最快的速度。

何定湖虽未言败，但在震惊中站在了先前落败的三位掌门的方向，发现秦乐直接忽视了自己，默认自己方才交手速败，急得满脸通红又不好意思拉下脸说再战。

秦乐急速的俯冲直直冲向长戟的掌门人身上。如圆月的长戟以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劈下，但反应过来为时已晚，秦乐用膝盖猛冲地面，让笑容灿烂的脸如拔地春笋一般挺到了掌门的身前，自己的反手剑也迅猛两着，将剑刃架在了他的流满了汗水的脖子上。

“从没见过这样的剑法.....”

“古怪至极，难料其变化......”

“.......这种起手式.....”

秦乐哼嘿一笑，流转的剑招瞬间切换到最后一位手持长棍的掌门面前。他目光如炬，身如水形，再次以疾风怒涛之势开始了对决。秦乐始终将自己的身子压低，低到几乎脑袋要撞到对手的膝盖，长棍投鞭断流之时，他的反手剑总能像护具一样拦下凶猛的攻势。

两人一路斗到屋顶上依然酣战不休，飞扬的棍法在高低差上更加无法奈何这个时不时匍匐在地的蜘蛛之形。流转的火舌似乎从秦乐的眼中冒出，瓦片碎裂的声音增加了爆裂的交汇。最终棍客方寸大乱，被秦乐一招简简单单的扫堂腿，从屋顶击落。

苏辰内心五味杂陈，因为这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功夫看起来简直无耻。还有那个如爬行的丑陋架势更是让他浑身难受，不知道到底是伤势发作还是自己看不下去。在不断地自我安慰和调节中，他才想到，秦乐似乎真的隐瞒了自己非常多的事情。以前从不知道，他居然真的是一个武艺精湛的剑客。

诸位掌门正要声讨责难秦乐之时，屋外传来了马蹄声和呼喊声。柳盟主派人前来送信给诸位掌门，他们所行之事，柳盟主已然全部知晓，现在用亲笔信为苏辰秦乐二人做担保。六大掌门有几位输得冤枉和莫名其妙，但是面对来信和口令，也只能愤愤而去。

秦乐还颇具玩味地看着手上的短剑，他腰间的那把乱花完全被他忘记了一般。不过若真的是那样反常的反手剑剑法，乱花的长度必然无法反持握，只会让自己受伤。

秦乐赶忙回到苏辰的身边，温声细语地慰问着他，拿来了几瓶方才江湖盟来客塞给他们的药。而苏辰振奋起了眼神，按下秦乐的手臂，怔怔地望着他。

“公子。”苏辰冷不丁地又叫了这么一句，许久未听到此声的秦乐慌了神，不知道如何应对，他心下清楚，马上就是要责问他为何隐瞒自己会武功的事情了。秦乐心中此时闪过了无数想法，他想说自己没有说谎，确实是兵器不称手啊，然后反过来怪罪苏辰不相信自己，是个笨蛋.......怎么想这种说辞都会被怒骂或者暴打一顿，他也不好直说自己独特的剑法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只是今日确实短剑就在面前，自己所爱之人又危在旦夕，他已然顾不上什么。但是这个时候要说些什么呢？秦乐的眼神慌张又恍惚，有点不敢直视苏辰清澈如刻的明亮双眸。

苏辰沉默着，只是望着秦乐，眼神有些迷茫，有些陌生，又有点痴痴的样子。

秦乐眼神闪躲着，但是手被苏辰拿住。苏辰的温度传递到自己的手腕，让自己不好意思不看着他。秦乐心虚得都有点流汗了，但是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能静静等候着苏辰开口。

苏辰像是在打量着秦乐一番，仔细端望秦乐的脸。他轻启唇口，贝齿红舌里仿佛含着化不开的蜜糖。

“好久没有仔细看过你的脸了，你还是那般英俊。”

秦乐点点头，不敢说话，脸上挤出笑容感谢着苏辰的赞美，他知道重要的责难肯定在话的后头。

苏辰歪着脑袋，清亮悦耳的声音续发，一字一句都牵动着秦乐此刻紧张的心。

“我们重逢之后就急着赶路，还没有好好地温存过。此时我伤病未愈，又添了新的疲劳，我们是不是应该放慢脚步？”

“应该，应该。”秦乐总觉得苏辰话里有话，他才想起来分离了这么久，苏辰不会在柳令月那边听说了什么吧......

“最开始觉得你很像我的哥哥，但是后来发现细看并不像，你们两个的外貌还是有很多不同之处。”苏辰皱着眉头，眼带笑意地捏了捏秦乐的鼻子，“因为太匆忙了，所以我们才被这些人钻了空子。所以我们还是先慢一点吧。我想和你说说心里话。”

要来了，秦乐完全找不到合适的借口，有点放弃挣扎的绝望感，他先前秉持着的自信飞扬的笑容如今也在这个塌陷的五官上荡然无存。

“不在你身边的这些时日，我想了很多。我想我从一开始就不知道什么叫爱。”

“呼.....”秦乐屏住了呼吸，他的脑海里已经为苏辰的独白接续了无数话语，而这句话可能是最坏的结果，因为痛恨被欺骗所以要离开自己的宣言....？

“但是......我发现我爱你，已经是我的习惯了。”苏辰轻轻一笑，秦乐面前仿佛百花盛开，春谷传声，一切又重新明媚了起来。

“惨案发生后，我一度信不过任何人。时至今日，我也讨厌受人欺骗。但是哥哥做了许多我看不到的事情，姐姐也做了许多我看不到的事情。所以有些事，以后慢慢说也是可以的。只要你还爱我，只要你还是秦乐，我就是满足的。”

“我当然爱你！”秦乐红着脸，说出了羞耻的话之后又狠抓了一下自己的脸，“我一开始喜欢你，确实是出于见色起意。你生得太过俊美，让我深深着迷。但是久而久之，爱你也是我的习惯了。”

苏辰笑着摸了摸秦乐的头，秦乐的恐惧和不安终于是平息了下来，两人就像相爱了十多年一样对坐着相互笑着彼此。

平静又祥和的氛围中，苏辰不禁挑眉眼睛在笑靥中迸发光芒，又用手指挑向秦乐柔软的下唇。

“我身上伤还没好，浑身酸痛。背我到附近的客栈，重新温习一些许久没有操练的武功吧。”

温和的风，被羞怯又大胆的笑意带到了道中的土地上。此刻土壤的热留下了几缕清风的凉意，在紧紧捂住的软被里，交缠出了幸福的呓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