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草木心 第二十八章 应势以为制
偏殿的小房里只有一盏微烛,隐约飘着蛋花的香气。木心轻扣两次,门缝里的小眼睛巴眨着随后拉开一个缝隙。
“银信?你何时回来的?”顾北错愕一瞬,偏头却见一个小小的身子被小心牵出来,顾北愣愣盯着他五官面孔,酷似娘亲的眼睛下巴都提醒着曾经的荒诞,他依稀忆起些片段梦境一般。
“南念。”木心含笑安抚,冲着顾北“这是爹爹,喊爹爹。”
那南念张了张嘴,没叫出爹爹,却盯着他的脸突然委屈泣下,伏去木心肩头。
“南念乖。南念昨日不是还说想念爹爹很多年了?”木心一边拍着他一边红了眼“一下子喊不出就罢了,爹爹常常来看南念,南念就能喊出来了,好吗?”
“干什么呢你!”朔宁王蹙眉捅着木头似的顾北“会不会当爹?”他回身坐下,无上威仪朝南念招着手“过来!”
木心责备瞪去,那南念明显也吓着,止了哭泣。即便有木心的维护,他依旧不敢罔闻,鼓足勇气绷紧小脸朝他走去。
“真的不会汉语?”朔宁王正色打量一番,孩子收拾的干净清亮,早已不似当初博戏场里笼中狼狈,“叫什么名字?”
得到木心的点头,南念谨慎开口:“顾……顾南念”他忍不住抽泣一次。又强忍住,闭紧嘴巴只剩身子时不时抽动。
“唔。”三皇子靠上椅背睥睨“叫伯父。”
南念望着他威严脸色,又悄然看看银信示范,乖巧学着她抬手过眉,稳稳屈膝跪下带着哭腔奶声“南念给伯父磕头。”说罢叩首伏地。
朔宁王愣过一瞬,忽而忍俊不禁。木心见他鲜有如此,也悄然浮上笑意。
“在外头要尊殿下。”木心蹲下将他扶起“没有外人的时候,才可以唤伯父,记住了吗?”
小家伙惊惶点着头再不敢多说一字。
“去找信儿玩吧。”木心强颜笑意。南念惶然,转身速速拉住顾北的衣角。顾北俯身,第一次拥抱自己的孩儿。
“他母亲听说孩子无恙才甘心闭了眼,也没叫孩子看,我想就不招惹他再伤心一遍。”木心凑近朔宁王低声“我虽不了解荆夫人,可这样自小做主的决绝女子,并不知会留下什么线索埋伏着,也不知这样的事情有未有传出什么动静去宫里。与其欲盖弥彰不如混淆视听。只说一直养在老家的,眼下母亲没了,只能找回父亲,大大方方养在府里,也没什么可嚼舌头的。一来断了别有用心之人的念头,二来也不教他再吃苦。”
即便如此,木心依旧转向他们“倘若你们还是觉得不便,就放在别坊里养。我只是考虑着他不似别的孤儿,既有亲人在,跟孤儿们一处,总也不开心。”
“都回家了,还去哪里?”三皇子嘴角上扬朝南念张开手臂“走!”
“殿下……”顾北忧虑开口,却被恨恨打断。
“你闭嘴。”朔宁王霎时间换了脸色,毫无半分耐心,“戴罪之身没有说话的份!”说罢将孩子架在肩头。
“娘死了,南念没有家了。”南念无措搓着三皇子肩上的金丝红着眼睛喃喃。
“伯父家就是爹爹家。你爹爹家就是南念的家。”朔宁王举着孩子朝外走去,木心浅笑跟上替他披了外衣。银信嗔责拖泥带水的顾北“孩子他爹,拿上行李。”
几人才出几步,便见着偏房里打砸伴着叫骂尖厉而出
“我就是死也不用她的药……”南弦顾不得周身剧痛,发冠不整,提着刀将优璇追的抱头鼠窜奔出房里,恰恰撞见几人托着南念出来,果真与顾北一样棱角,那小小的孩童,风吹雨打出的麦色皮肤,圆目浓眉,小嘴时不时交错咬着上下唇,一副惊恐表情。
南弦一时呆怔原处,刀都滚在地上。
快到晌午,饭厅里的姑姑和银信忙得几乎快生出八只手来。苏木心小心将厚厚卷轴摊在三皇子面前,这么大一个府邸,一夜之间要打发大半的下人,众人哭闹尖叫喊冤嚎得震天动地,临近饭点,厨房险些忙不出一顿饭来。
“南念?你叫南念?!”南弦瞪大眼睛望着他“你娘给你起的名字也太奇怪了!”
“姨娘说汉话原本就很难念。可爹爹很厉害,什么话都识得。”南念含着鸡腿显然已经放下了戒备“姨娘还说,大鲜卑之南,念念不忘。”
“南念。”顾北抬眼耐心“把食物咽下去才可以说话。”
“南念。”南弦讨好再夹去一根鸡腿“从今往后,你也要喊我姨娘。”她瞅着他大快朵颐低声嬉笑“当然,嫌麻烦喊娘也可以。”
“我自己有娘!”南念突然扔了鸡腿尖声,惊得众人纷纷投来责备眼色。南弦忽而忆起父亲适才告诫,急急捂住嘴吞下。又见南弦低落眼神,大人似的劝慰“你叫南弦,我叫南念。往后我喊你姐姐罢。”
银信才闷进嘴的汤再憋不住,喷出一口伏在桌上肩膀直抖。南念无措转向顾北“孩儿说的不对吗?”他指向对面“苏姨娘和银信姐姐,也不对吗?”
“她为何可以是姨娘?”南弦不甘示弱,“我能给你甜糕鸡蛋小胡桃。我还能教你射箭、挥刀、打马球。”
南念迷茫而无所适从,连鸡腿也吃不下去。
顾北只得再次温柔上前“苏姨娘是府中的大娘子,要尊称王妃。”说罢抚着他的头轻声“只有这个饭厅吃饭的时候,才能唤伯父和伯母。”再撇一眼南弦“你若发现南弦姐姐淘气闯祸,记得告诉爹爹。”
苏木心认真扒着饭团进嘴,假意看不见朔宁王捏着几卷纸蹙紧的眉头。
“忙到这里,你不准备管了?”说罢嫌厌看着桌上几个简单菜色,又将纸卷子挥去半空,“府里一下子少了百把人,你预备怎么办?”
“那我可管不了。”木心甚至朝后缩了缩身子,“我找人,您也未必信得过。”
朔宁王将眼色重新拉回顾北南弦“你们两个这十几年都打理了什么?”他随手卷了卷名册不可思议“北郡伙着天空楼都训不出这么多细作来!”
“都是奴不中用!!!”掌事姑姑好好端着盘子上菜,突然狠狠朝着自己两个响亮的耳光快速跪下哭诉“殿下南征北战,奴都守不好这宅子。”
“也不都是细作。”木心宽慰“大多也是合宫授意,好奇三皇子是真痴还是假病。横竖主人不在,今日塞进两个烧火的,明日安排两个补砖的,日子长了,主家自己都快忘了。好些个传消息的,连府里一日几桶井水都朝外递,虽是不伤及什么,可终究不是干净的,换了清静。姑姑也莫要自责。”
“人可以慢慢找,可一下子清了这么多人走,总得有个说法。”南弦收敛对待南念的笑意,转向众人。
“还要什么说法?吃里扒外递消息的、嚼主人舌根子的、造谣咱们姑娘不检点的哪个不该打出去?!”银信快言快语瞪去“还有你,我一个不在,你敢朝我姐姐扔刀子?!”
南弦似要狡辩却碍于殿下在场,只得悻悻忍气。木心歉疚低声“南弦,我只是想借着此番由头把府中的眼线清出去,不想害的你挨了罚。”
“别假惺惺了。”南弦梗着脖子红脸“你早知道南念的事情,你真为顾北好为南念好干嘛不悄悄告诉顾北,悄悄养着南念……”
“明日让她去营里报到。”朔宁王果决抬眼冷讽“这种猪脑子留在家里,也不怪养一屋子的奸细。”
你莫再激她了!木心蹙眉责怨,扭头朝着她的错愕宽和“你别当真。一定记得用了药,好的快些。”
南弦抽动嘴角:“你掀出一堆是非来,这会子又到处装好人!”
木心听罢不气反笑,横眼看着主座上的三皇子点着头意味深长:“是啊,掀出一堆是非来,又到处装好人。”
朔宁王全不在意,只示意顾北去端来一只缸子,众人定睛望去,那琉璃罐上鸟儿脖颈细长,羽毛层层掐在内里,外头看着栩栩如生。银信一时发了痴,朝姐姐感叹这样的内里能滤掉浆渣,比她从前用的粗瓷,磕精致了许多倍。
木心愣愣比划那鸟儿脖子,暗叹这弧度也不似市面常用的,难不成就是给自己做的?
“宫里烧坏的废器。”朔宁王不经意撇过木心的愣愣眼神,抬着下巴淡淡“赏你。”
“不是烧坏的,是殿下自己做的。”顾北毫不留情拆穿。主子怒意未至,南弦亦如什么也没发生似的顺畅接话“做了好几日,辛苦得不得了。”
饭桌轰然一声震响,将南念惊的抽泣继而大哭,顾北南弦伙着银信快速哄着孩子消失不见。只剩木心讪讪抱着那只罐子,许久才尴尬询道“这鸟儿是什么?”